第124章 贾家楼之会(下)

我终于摆脱了王钦臣,进入到灰瓦白墙的大院,院内房舍不少,载湉住南面最敞亮的一间。外面依旧有不少太监守着,然而想必有人先行通知,所以我进门的时候没有遭到阻拦。

大半年不见,王商干爹的脸上已经写满沧桑,他静默地看我一眼,眼中带着我从不曾见过的一种谦恭,那样的神色透露出一种疏远,我的心一下子有些疼。

王总管道:“万岁爷在里面,公爷自便吧。”

这样的话,也是我以前没有听过的,我不由低低唤道:“干爹……”

王总管看我的眼神有了一些游移,他说:“老奴不敢。”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思前想后,我估计是处死“郭犯”这件事,让干爹对我有了怀疑,所以连他对我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

我一瞬理解了干爹,在他们这辈人的心中,主子就是天,忠于主上,高于一切。不管我在背后如何努力救护他,只要他还疑心我“背叛”了载湉,他就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看待我!

我现在没法向他解释什么,希望载湉能明白我的苦衷吧!

我温柔地向总管投去一眼,而后走进那间屋舍,看见这间屋子雅致整洁,主人显然为了贵客的到来,很是细心地布置了一番。

载湉一个人倚着一张镂空木雕牙牀站着,修长的手指扶着精美的木雕,穿了一领青色长衫,上面不见半点龙纹,那件破褂子依然“顽固”地出现在他的身上,好好的一身富有书卷气的打扮,硬是这样破坏了。

载湉脸上的胡茬不见,仪容经过打理,又恢复常态。前额虽然宽广如昔,但下巴已不似往日那般丰隆,颧骨微微凸起,那双凤眼深陷眶中,眼角似乎尚有泪痕,鼻梁是依然挺直,深长的人中下,唇色却是黯淡的衬上他白中泛灰的脸色,乍看之下,我总是有些心疼。

然而此刻载湉的嘴角是上扬的,脸上带着一个近乎麻木的微笑,“小靖,砍头,你现在也不怕了吧?”

我含着泪的眼望向他,好一阵子,我鼓足勇气告诉他,“那个人,没有死。他应该没有死!”

载湉蹙起的眉峰微微散开,脸上却带上了更为浓重的忧郁,“对不起,小靖!我知道你很不容易!只是…太后已经下令各地都要大开杀戒、捕杀拳民,只保了一个……能怎么样?”

“能保一个是一个!”我此刻也顾不得隔墙有耳,心里只想着要他留神谨慎,小心自保要紧!

我道:“皇上!我私下已经找过岑春煊和张鸣岐,回京的事现在万万急不得!”

载湉打断我道:“你也要劝我‘忍’?庆王早就派回去了,李鸿章也在北上途中,只要他俩一会合,马上开始同洋人议和!朝廷躲得远远的,要洋人怎样看待我们?”

我的面色凝重起来,事到如今只有劝他往开了想!

“当初是太后一力对八国宣战,我军行军途中又误入了其他三国的使馆,才会有这十一国挑衅大清的局面!这一切与您无关呐!”

“我也想当这事儿和我无关,可是我做不到!小靖,这一阵子,夜晚爱妃她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我想她是恨死我了!”

“不会……珍主儿她爱你,不管你做什么,她绝不会恨你!”

载湉看向我的眼神一下子空茫起来,他喃喃道:“可是我恨我自己!我没办法不恨……”

我以前看过“表弟”的描红本,深知他原本是一个力求完美的人。此时遭受这样的折磨,他怎么能够不失落呢?

我看见他颓然坐在那张牀上,用一方绣着没骨兰花图案的丝帕掩了口,闷闷咳了一阵子,然后那方绢子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绯红。

帕上这一丛兰花,在当年也是一段佳话。当时正是我最得意的时候,因为珍妃爱好丹青,太后特意请了内廷供奉缪嘉蕙教她画兰花。珍小主为人聪颖,很快就画得颇具风韵。

这幅绣帕,仅仅是她的“出师”作品,她并不想送给载湉,可是载湉一向任性,很快就派我以“叙旧”的名义进入景仁宫,偷出了这方帕子。

想起这些旧事,我看向他的眼神不觉又软了下来,想想以前政治书上那个寥寥几笔带过的傀儡皇帝,再看看此刻坐在我面前忍受着双重痛苦的青年,我的心潮翻涌,内心竟也有无法抑制的哀伤!

“像这个样子,有多久了?”我皱着眉,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了一丝丝怜惜。

“有一阵子了。”载湉答道:“不要紧,倒是你,和李姐儿还好吧?”

“我好着呢。我和莲芜,现在挺好。”

“守着她,别让她离开你。”

“……”听了载湉对我这样的鼓励,我忽然想要劝他和静芬皇后或者瑾妃娘娘修好,至少这样可以多个人照顾他呢?但是想起他那一根筋的性子,我也泄气了,只得沉默一时,另寻别的话题。

忽然想起了在西贯时阿儁给我的药方。

我心生侥幸,大着胆子把那张皱巴巴的纸从靴子里掏出来,一面给载湉递上去,我一面说道:“您看看这张方子,对不对症?”

谁知道他直直盯着这张泛黄的纸看了半天,竟然冷笑起来!

他低沉的笑声勾起我内心的凄凉情绪,我心中恍惚,不知道这样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呵……还是让我说着了!郎中杀人不见血!”载湉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朝着我看,哑声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回答,只得很小声地答道:“是大阿哥。”

“小靖!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的话忽然脱口而出,一拳打在身边的牀单上,“照这个方子,不出半年,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这是端王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啊!”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阿儁得到这张方子是假手于王钦臣,按说王钦臣的上面该是崔玉贵。可是只有我清楚,王钦臣跟随大阿哥,完全是我大舅子的主意!那么,这张方子也许真是大舅子……

我不敢再想,也没有时间再想,因为王商进内通报,说大阿哥溥儁,奉了懿旨前来“探病”。

我不便久留,搁下心中的疑惑,我在载湉的示意之下迅速离去。在院子里,慢步行走的我与同样慢行,但是眼望着青天的大阿哥撞了一个错肩。

“小表叔!”大阿哥溥儁依旧嬉皮笑脸,他没心没肺地看着我,拉着我的衣服,“怪事,怪事!”

我看在他是个孩子份上,(比我的实际年龄还要小1岁),少不得迁就他一点,我道:“怎么了,大阿哥?”

“哎……我不和你说了,免得惹祸。我先进去再说!”大阿哥和我卖关子,并没告诉我任何情况,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拦住他道:“真人不说半截子话!”

溥儁眨巴了一下眼,一脸疑惑地望向我:“你说怪不怪,今儿个太后对我说她看上了元大奶奶的镜子,要我想法子弄出来。我想我和元大奶奶不熟,和静芬皇后相熟,我就去请了皇后,好不容易腆着个脸才弄到这面镜子。可是太后又改主意啦,她要我把这面镜子送给‘二毛子’。我想,皇叔一个大男人,要女人的镜子有啥用?”

大阿哥这样一说,我也害怕起来,莫非太后真的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是我又能做点什么呢?这时我只有对阿儁说:“大阿哥,您可以找个盒子把这面镜子封起来,千万别说破这是个什么。表叔觉着,说出来不好。”

大阿哥显然是听进去了,他一边转身飞跑,一面对我说:“对啊!盒子是现成的。我早就一并拿到手了。现在就在我屋里,我这就去拿!表叔,这次我要是不挨骂、不倒霉,我送你一大堆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