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被武后封为才人近待,这一消息很快传入了高宗皇帝的耳中。
病榻上的李治忽然睁开了眼睛。
“召上官氏。”
内侍们捧着烛台匆匆退开,飞鸾纹纱帐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新晋的才人踏着日光走进来,石榴红裙裾拂过金砖上残梅的投影,仿佛踏碎了满地前尘旧事。
“近前来。”天子枯哑的嗓音里带着蛇信般的寒意。
上官婉儿垂首跪在龙榻前三步处,只见那支青筋暴起的手从锦衾中探出。她嗅到血腥混着药渣的气息,皇帝嶙峋的指节沿着她腕骨游走。
“当年你祖父……”李治突然呛出一口血沫,溅在绣着十二章纹的枕面上,“写下废后诏那夜,也是这样的梅雨天。”
上官婉儿心头一紧,却仍保持着平静的神情。
高宗皇帝枯槁的指节骤然收紧,上官婉儿的腕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继续说道:“武媚娘命人把上官仪绑在梅树上,铁刷子蘸盐水……”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回味那段往事。
上官婉儿的心跳加速,但她强忍着没有动弹。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引起皇帝的猜忌。
“娘娘教奴婢作文那日说过。”上官婉儿将浸血的掌心藏在袖中,目光落在铜雀烛台上。她轻声说道:“残梅落尽方能发新芽。”
高宗皇帝浑浊的眼珠蓦地亮了起来,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内心最深处。他盯着上官婉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后低笑道:“好个发新芽。”他的笑声低沉而诡异,震得纱帐簌簌作响。
上官婉儿心中松了一口气,但表面上仍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她微微欠身,言辞恳切:“陛下圣明,前尘旧案已成过往。如今当以社稷民生为重,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高宗皇帝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意味。他缓缓松开上官婉儿的手腕,低声问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可若朕问你,你祖父当年为何拟废后诏书?”
上官婉儿心中一凛,但她迅速调整呼吸,平静答道:“臣妾愚钝,只知陛下与娘娘昔日情深,至于先祖父为何拟废后诏书,臣妾不敢妄议。”
高宗皇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深思。他轻叹一声,说道:“朕看你祖父的诗文,总觉得你们上官一族,骨子里就有股傲气。”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言辞谦逊:“臣妾生长于深宫之中,唯有陛下与娘娘教诲在心。若陛下觉得臣妾有傲气,臣妾定当改过。”
高宗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上官婉儿退下。她心中暗松一口气,低头行礼道:“臣妾告退。”
高宗皇帝望着上官婉儿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他轻轻挥袖,纱帐重新垂落,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烛光之中。
上官婉儿走出殿门,夜风拂过她的脸庞,带来一阵凉意,忽见远处院墙上的紫藤花开的正艳。
三年前的春日,柳絮飘过掖庭斑驳的红墙,公主提着石榴红裙摆跃过水洼,金线绣的翘头履溅起几点泥星子。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溜到宫人居住的掖庭,母亲总说这里腌臜,可那些垂着紫藤花的院墙分明好看得紧。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一缕清泉般的声音从半掩的雕花门扉后淌出。公主踮起脚尖,透过门缝瞧见个素衣少女正捧着书卷临窗而坐。阳光斜斜切过她垂落的鸦色鬓发,在泛黄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满墙用炭笔写的诗稿像振翅欲飞的玄鸟。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公主脱口接了下句,门轴吱呀惊碎了满室静谧。那少女倏地起身,书卷啪嗒掉在青砖地上。
“趴——”少女伏跪的姿势标准得挑不出错,可绷紧的肩胛骨像张拉满的弓,“奴婢不知贵人驾临……”
公主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少女与她年纪相仿,却像一株在阴暗角落里顽强生长的兰花,散发着淡淡的清冽香气。她看着少女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你起来。”公主弯腰捡起书册,指尖触到书页边缘细密的补丁。这是一本反复修补过的诗集,字里行间透着主人的珍视。
少女抬起头,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映着窗外的阳光。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纱襦裙,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像春日里新生的柳枝一般柔软。
公主感觉心口被什么烫了一下。她摘下鬓边的累丝金凤簪,簪尾还带着体温:“这个给你,比炭笔好用。”见对方又要下跪,她忽然按住那瘦削的肩头,“你叫什么名字?”
柳絮扑簌簌落满少女的衣襟,她垂眼看着金簪上摇曳的珠珞,对面的人明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却穿着最上等的缭绫,发间金玉碰撞的声响像檐角风铃。
少女的目光闪烁,像是被阳光刺痛。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金簪,珠珞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奴婢……”喉头泛起铁锈味,她将那个在舌尖滚了十年的名字和血咽下,“婉儿,奴婢叫婉儿。”
公主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去婉儿肩头一片飘落的柳絮。婉儿浑身一僵,但公主已经收回了手,笑着说道:“你很像一首诗里的人。”
婉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低下头,轻声说道:“谢殿下夸奖。”
“娘娘,您真的要让那丫头来陪宴?”武曌正在梳妆,听见外面传来狄仁杰的声音。她轻轻一笑,继续梳理着长发。
“狄爱卿,本宫说过的话,可从未收回过。”狄仁杰在殿外走了几步,忍不住开口:“娘娘,那毕竟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孩子,连月经都不曾来潮。让她参与朝政,实在……”
“够了。”武曌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本宫看人的眼光,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狄仁杰还想说什么,却被武曌的手势制止了。
上官婉儿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装扮。她从未穿过如此华丽的服饰,一袭淡青色的宫装,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戴着一串珍珠,显得既庄重又不失活泼。
“才人,时辰到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上官婉儿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她知道自己今天的任务有多重要——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武曌的宴会上。
大殿内灯火辉煌,香气缭绕。武曌端坐在龙椅上,两侧站着文武百官。婉儿低着头,跟随在武曌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向座位。
“这就是上官婉儿?”一个大臣轻声问道,“听说是个掖廷出来的奴婢,年纪轻轻当上了才人?”
“可不是,听说武娘娘看中她的文采,破格提拔。真是……”另一个大臣摇着头,语气里满是不屑。
酒过三巡,武曌举起杯,对着满堂文武说道:“今日本宫设宴,一则为庆祝新年,二则想听听诸位爱卿对朝政的看法。”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红袍的老臣站了起来,正是狄仁杰。
“娘娘,微臣有一言。”狄仁杰拱手说道,“近日朝堂之上,议论纷纷,皆因娘娘重用女子为官。微臣斗胆,请娘娘三思。”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许多大臣都附和地点点头。
上官婉儿心里一紧,她知道这是针对自己的。
就在这时,武曌忽然开口:”狄爱卿,你说本宫重用女子为官,可有证据?”
狄仁杰一愣,随即答道:“娘娘,微臣并非全盘否定,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女子不如男?”武曌冷笑一声,“狄爱卿,你可知本宫为何要重用上官婉?”
殿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因为她有才。”武曌的声音掷地有声,“本宫问你,若是一个男子有如此才华,你是否会质疑他的能力?”
狄仁杰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上官婉儿这时已经走到殿前,跪下行礼:“臣女上官婉,愿为娘娘分忧。”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
上官婉儿的声音清脆响亮:“臣女虽幼,然自幼饱读诗书,深知治国之道。古人云‘治国有常,利民为本’,臣女以为,无论男女,只要是贤才是就应该重用。”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臣女还请各位大人想想,若是以性别取人,岂不是埋没了天下英才?”
殿内响起一阵骚动,许多人面面相觑,竟无言以对。
上官婉儿继续说道:“臣女并非不知进退,只是今日听闻各位大人的议论,心中有所感触。臣女愿意以实际行动证明,女子也能为国效力。”
武曌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好!”她拍案而起,“上官婉说得不错!本宫就是要打破旧制,为大唐选拔真正的人才!”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上官婉儿跪在地上,额头已经微微出汗。
宫灯在夜风中轻晃,上官婉儿垂首为武曌斟酒时,听见席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公主正提着石榴红裙摆,踮脚去够檐角悬挂的琉璃灯,发间金步摇随着动作簌簌作响,像是扑簌着翅膀的雀鸟。
“母后快看!”她忽然转身指着廊下牡丹丛,“那朵姚黄被风吹得直点头,倒像在给婉儿姐姐行礼呢。”
满座皆笑,唯有武曌轻叩案几:“公主不得无礼,婉儿如今是御前才人。”
上官婉儿抬眼撞见少女狡黠的目光,袖中手指微微蜷起。
“听闻姐姐七步成诗?”公主忽然挨着婉儿坐下,指尖绕着案上红绡把玩,“这满园姚黄魏紫开得热闹,不如以牡丹为题?”话音未落,已有宫人呈上笔墨。武曌但笑不语,席间骤然寂静。
婉儿凝视着烛火映照的宣纸,忽听得夜风送来檐铃清响。狼毫饱蘸浓墨,腕转如游龙:
《夜宴咏牡丹》
金缕裁成玉作魂,
九重春色压宫门。
莫言脂粉承恩重,
敢向风霜证此身。
“好个‘敢向风霜证此身’!”公主忽然拍手,鬓边垂落的珍珠耳珰晃出碎光,“不过姐姐把花儿写得太苦啦。”她夺过笔管,在空白处添道:
《和上官才人》
露染胭脂色更新,
蝶偷香粉印罗裙。
东君若肯怜娇态,
何必凌寒问早春?
满座哗然中,上官婉儿看见少女指尖沾着墨迹,眉眼弯如新月。这诗句虽显稚嫩,却透着未经风霜的天真烂漫。
上官婉儿忽然想起临行那日母亲紧握着她的手说,“你要活得比刀剑更锋利。”……
“公主可知何为凌寒?”武曌突然开口,公主已蹦跳着去捉流萤,石榴裙摆掠过青砖,洒落零星笑声:“母后说过呀,梅花才要挨冻呢!牡丹就该开在春日里!”
婉儿低头收拾诗笺,发现公主殿下悄悄在角落画了只振翅的蝴蝶。夜风穿廊而过,她听见自己十三年人生里,第一次有人把锋芒读作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