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明宫上的琉璃瓦上覆着新雪,武曌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殷红蔻丹在素白间格外刺目。

李治的咳嗽声从层层鲛纱帐传来,带着胸腔深处的嗡鸣。受众生敬仰的帝王此时蜷缩在狐裘里,眼角旁泛着病态的潮红。

武曌接过尚药局新煎的紫参汤,指尖在碗沿摩挲两圈才递过去。“陛下要记得按时进药。”她将药碗递到李治唇边,指尖抚过丈夫凹陷的颧骨。

十年前这双眼睛还盛着潋滟春水,如今却像枯井般蒙着层灰翳。李治却避开盛着药汁的汤勺,从被褥中伸手抓住武曌的手腕:“媚娘,朕昨夜梦见贺兰……贺兰在朱雀大街朝朕笑,发间上还缀着你扎的绢花……”

“碰——”药盏坠地的脆响惊起梁间寒鸦,武曌盯着腕间发红的指痕,忽而轻笑:“那臣妾让魏国夫人来陪陛下说说话可好?”

三日后家宴,魏国夫人穿着石榴红蹙金裙姗姗来迟。少女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雪白脖颈上还留着昨夜欢好的痕迹。“贺兰给姨母请安。”

“好孩子。”武曌亲手斟了葡萄酒,“陛下近日总念着你……”她看着外甥女仰头饮尽鎏金盏里西域葡萄酒,随着吞咽起伏躺在锁骨处的羊脂玉出神。

不肖半盏茶功夫,与武曌相似的芙蓉面突然扭曲,青紫血管在雪肤下爆裂如蛛网。少女突然攥住胸前蹙金衣襟。鎏金指甲套划过武曌的凤衣,在缠枝牡丹纹上勾出丝缕,“姨……母你……”

武曌惊慌地抱着外甥女对外面吼道:“快传太医!传太医!!”感受着怀中的身躯剧烈颤抖,随后归于平静,刚才还在笑谈自己年轻貌美的少女永远定格在此。

子时的更漏声穿透紫宸殿窗棂时,上官仪正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旁边《谏废后疏》上正写着:“皇后专恣,海内炎望,宜废之以顺民心。”

废后诏书末端的“废为庶人”四字墨迹未干,殿门已被皇后仪仗撞出裂响“陛下说要废了臣妾?”武曌走近时头顶的步摇珠串簌簌作响。

“大胆妇人,这是御前。你这妖后怎么无召入内。”上官仪冷冷一笑,目光阴鸷地盯着正在拿着废后诏书的武曌。他深知此刻说出这句话的后果,但既然已经被卷入这场漩涡,他索性豁出去了。

武曌闻言,浑身一震,手中的诏书差点掉落。她死死盯着上官仪,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作滔天怒火。她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肤,却仍强自克制,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上官仪。

“上官仪!”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竟敢如此对我说话?”

上官仪昂首,目光如炬:“皇后专权已久,今日又要干预朝政,难道还要我等臣子视而不见吗?陛下亲政之时,你便该乖乖退后,怎敢妄自称尊?”

武曌的脸色越发阴沉,她一步一步走近上官仪,身上的气势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上官仪却纹丝不动,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直视武曌的眼睛。

“上官仪!”武曌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大殿的梁柱都在微微颤动,“你可知罪?你勾结陈王,图谋不轨,如今又胆敢在御前诽谤皇后,你可知这是何罪?”

上官仪冷笑一声:“勾结陈王?笑话。陈王不过是陛下膝下幼子,何来勾结一说?倒是皇后娘娘,你可记得,当年是谁为你平息了徐敬业之乱?是谁在陛下病重时帮你稳住朝局?你若要治我的罪,倒不如说清楚,是因何罪!”

武曌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死死盯着上官仪,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大殿内一片死寂,唯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来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刺骨,“将上官仪拿下!”

两名侍卫应声而上,将上官仪按倒在地。上官仪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侍卫死死摁住。他回头看向李治,眼中满是悲愤与不甘。

“陛下!”他嘶吼道,“您亲眼所见,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一手策划!您为何不说话?为何要眼睁睁看着臣冤死!陛下!妖后祸国啊!”

李治浑身颤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他想要开口,想要阻止这一切,可他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对抗武曌的威压。

武曌将诏书掷在御前,金丝楠木地板发出闷响:“臣妾十四岁侍奉先帝,二十一岁伴着陛下入感业寺,如今倒成了祸国妖后?陛下用这双手为臣妾画眉时,可是说过要许我万里河山。”

“当年王萧二族血洗太极宫时,陛下握着臣妾的手说‘媚娘是朕的利剑’。如今太子不过十二,陛下现在就要废去他母亲了吗?”

李治看着面前的美人良久,咳喘声突然急促起来,明黄帕子上绽开点点猩红:“咳……是上官公逼朕写的。”

武曌的目光落在李治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缓缓转身,走到李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陛下,这就是您所谓的‘顺人心’吗?”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是重锤般击打在李治心头,“您以为废了臣妾就能解决问题?失去臣妾,到底谁会任人宰割?今日的事,您可看清楚了……若是您执意要与臣妾为敌,就算您是天子,臣妾也不惧!”

李治望着武曌冰冷的眼神,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龙椅上。他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泛白,却仍无法止住浑身的颤抖。

大殿内,上官仪的喊叫声渐渐远去,武曌的身影却愈发高大,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笼罩在阴影之中。

武曌正将诏书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着“废为庶人”的字样,她忽然想起那个雷雨夜,自己也是这样烧掉了小公主的襁褓。“传旨。”她对着瑟瑟发抖的宫人轻笑。

“上官仪勾结陈王谋逆,诛三族。”

永巷深处,书声琅琅。

上官婉儿端坐于褪了漆的木案前,半旧的竹简在指间徐徐展开,松烟墨香与陈旧木香在晨光里缠绵。她的青玉簪尾垂着半串鎏银流苏,随颔首的动作在耳畔轻晃,投下一片碎银般的光斑。

纤细的手指轻轻翻过书页,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眉梢微微一蹙,目光在字句间停留片刻,又慢慢柔和下来。

“皇后娘娘要来选人了,要才华横溢的……”一个小宫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脚步轻快,带着几分期待。

上官婉儿的手指顿了顿,十三年了,她望着窗外那株永远够不着日头的西府海棠,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青砖地上织成囚笼的纹路,从宰相之后沦为永巷中的女奴,从愤怒到恨,再到如今的平静,这段路走得太长,也太艰难。

“皇后娘娘来了。”她低声呢喃,目光落在案上的书籍上。

“婉儿姐姐!”小宫女蓉儿跑了进来,气喘吁吁,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娘娘说要亲自来永巷选人,你要准备准备!”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合上手中的书册。窗外的阳光透过檐角洒落在她的稚嫩的脸上,“走吧,蓉儿。”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我们一起去看看。”

昨日,武曌懒洋洋靠在凤纹软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玛瑙镇纸。夏蝉在太液池边扯着嗓子叫,荷花香混着奏折的墨臭往鼻子里钻。她扫了眼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遵循祖制”四个字在七八本折子里同时冒头,活像一群嗡嗡乱叫的老苍蝇。

“陛下,新科进士的策论……”太监总管捧着象牙板的手直哆嗦。

“出去。”她突然掀翻青玉笔洗,朱砂在地毯上洇开刺眼的红。十二串冕旒珠子撞得叮当响,武曌恍惚听见那些老臣躲在柱子后嘀咕“女人当家”的嗤笑。

“一群蠢货!”凉州急报烫着手心,吐蕃铁骑都快踏破玉门关了,那群老古董还在为要不要活人殉葬先帝吵得面红耳赤。

“老臣斗胆。”沙哑的嗓音惊破寂静……

“上官仪的孙女?”她冷笑,当年《谏废后疏》,“祸水”二字仍在心头渗血,“老师这是让我养虎为患?”

苍老的手突然按住她要撕纸的动作,“娘娘见过淬火的刀吗?”烛光把老头佝偻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最锋利的刃,得用仇人的血来开光。”

翌日清晨,上官婉儿站在白玉阶下,素纱裙摆轻轻曳动,裙褶间还残留着永巷潮湿的霉气。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带,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晨光中,不起眼却透着一股坚韧的气质。

“听说你小小年纪便颇有才名?”武则天召上官婉儿上来问道。

上官婉儿低头答道:“臣女不过是略懂一二,不敢妄称才名。”

“好大的谦虚。”武曌轻笑一声,“抬起头来,本宫要看看你的眼睛。”

上官婉儿缓缓抬头的瞬间,那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睛映入武曌的视线,顿时让这位见惯了天下美人的武后也为之一怔。

武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驻在上官婉儿身上,她从未见过如此清亮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却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温柔,她忽然说道,“你今年几岁?”

“回皇后娘娘,臣女十三岁。”

“十三岁……”武曌若有所思,“你可知道,本宫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迂腐蠢笨,只会阿谀奉承的读书人。”上官婉儿心中一凛,这正是她最担心的时刻。若是回答不当,很可能引起武后的反感。

就在这时,武曌忽然开口:“既然如此,本宫倒想看看你的才华。”上官婉儿心中一喜,连忙谢恩,她知道机会来了。

“开始吧。”武曌的声音难得地柔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上官婉儿步履轻盈地走到案前。她并未刻意修饰,却自然而然地展现出一种端庄优雅的气质。武曌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考校开始了。上官婉儿执笔在手,神色平静,仿佛这不是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而是最寻常的日常。她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字迹清秀有力,一气呵成。武曌的目光落在她修长的手指上,看着那些优美的文字从笔尖流淌而出,心中暗暗惊叹。

婉儿依次为武曌命题作文,草拟诏令,又赋诗数首。她的文思如同清泉般源源不断,每一笔都蕴含着深邃的智慧与才情。武曌的目光渐渐变得专注,她能感受到上官婉儿的文字中蕴含的那种独特的气韵,既有女子的细腻,又有男儿的刚健。

考校持续到东方泛白,宫灯的光芒与晨曦交织在一起,婉儿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仍保持着那份从容与专注。当她偶尔不经意抬起头时,与武曌的目光相遇,她看到了一双充满惊喜与野心的眼睛。

武曌从未见过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上官婉儿的文章不仅文采斐然,更透着一股难得的锐气与远见。这种才华,足以让任何君主为之心动。

考校结束时,武曌的笑声震得冕旒珠串叮当乱撞,“上官仪的孙女……那老匹夫还给我留了个宝。”她霍然起身,“那些老东西不是最爱说以德报怨?本宫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以德报怨。”

婉儿抬头时,武曌正俯身捏住她的下巴,“五十岁的老骨头了。”武曌突然轻笑,拇指重重碾过她唇上胭脂,“要跟我去搅弄风云吗?”

婉儿垂眸望着两人纠缠的衣摆,自己的素纱襦裙正被武曌玄色广袖一点点吞噬。

武曌手指滑到上官婉儿颈间时,她只能听见极轻的耳语:“恨本宫吗?”

“雷霆雨露……”少女忽然仰头,露出脖颈淡青的血管,“……俱是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