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房的势力

盛启然犹豫一下,说道:

“族长给长房撑腰。”

“长房收买了族长吗?”

“这不好说,长房诓骗咱家良田之事,我告知族长后,族长只是打圆场、和稀泥,并没有明确问责,也不敦促长房退还咱家良田。”

盛明熙眼神一横,“十亩良田的地契,还在长房手中吗?”他心中怒火,腾然而起。

盛启然淡淡笑道:

“那倒没有,那十亩良田的地契,已经回到我手里了。”

“哦,爹爹使了什么妙招?”

“妙招谈不上,我有个同窗好友,在顺天府做官,我请他出面,给族长打了招呼。

长房次日就将咱家十亩良田地契,灰溜溜送上门来。”

盛明熙听了,不免感慨。

官本位社会,权力的意志,果然战无不胜。

但是……

既然顺天府官员都出面了,盛家儿子为什么还敢发癫,用砚台砸人?

盛明熙问道:

“爹爹,我受伤昏迷后,长房何时来咱家道歉慰问?”

盛启然气呼呼说道:

“你受伤至今,长房根本就没露过面。”

盛明熙愕然问道:“他家没有一个人过来道歉吗?”

“没有,长房装作不知此事。”

盛明熙轻声说:

“盛明威打我,私塾尽人皆知,这件事肯定会传到长房耳中。”

“是呀,你昏迷那天,二房、三房都来家中探望了,长房怎么可能不知道?”盛启然说道,“长房非但没有露面道歉,反而放出话来,要咱家走着瞧。”

盛明熙冷笑道:

“嚯,长房好大的口气,就不怕崩了牙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盛启然神色忧虑说道:

“明熙,你安心读书,备考道试,中了生员再说,千万别与长房冲突,乱了方寸,这样反而中了他的奸计。”

“难不成我脑袋白白让人砸吗?”盛明熙眼神越发凌厉起来,“宗泐诗云:‘报仇向何处,堂堂九衢路’,功名要争,仇也要报,有仇不报非君子。”

盛启然倏忽一惊,没想到平日温顺的儿子,竟会说出这般声色俱厉的硬话。

他急匆匆说道:“明熙,万万使不得啊,他砸你一砚台,你砸他一板砖,冤冤相报何时了?”

盛明熙不动声色说:“爹爹放心,我有让长房吃苦头的办法。”

盛启然连连摇头:

“族长就算偏袒长房,为父身为廪生,同窗好友又在顺天府做官,这事迟早会公正解决的,不要操之过急。”

盛明熙淡淡一笑:

“我估计,族长和长房已经不把你那位顺天府同窗,放在眼里了。”

“什么意思?”

盛明熙说道:“爹爹能借助顺天府的人,索回咱家良田;长房经商多年,富甲四方,他当然也会使银子,借助更高层级的官员,来收拾我们。”

盛启然“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明熙,你这话可谓一针见血,一语中的,一,一……”

盛启然心中着急,想不出更好的“一”字头成语。

他忽觉儿子较之以前,对人情世故的感悟,已然大不相同了。

儿子以前对功名、家事,了无兴趣,只喜欢读些《西厢记》、《莺莺传》之类的闲书。

如今脑袋让砚台砸了,非但没有迷糊,反倒对俗务有了兴趣。

莫非我儿的脑瓜,让砚台砸开窍了?

盛明熙问道:“父亲在顺天府做官的同窗,所任何职?”

“他是顺天府从六品推官。”

盛明熙听了这个官职、品秩,心中豁然,淡淡说道:

“长房敢肆意妄为,除了财大气粗,应该是攀附了比从六品更高官阶的人。”

盛启然问道:“那会是谁?”

盛明熙不作回答,反问道:

“爹爹可曾知道,长房最近和谁走的比较近?”

“三房那天来探视你的伤情,好像说过,长房最近和族长交往甚密。”

盛明熙长舒一口气:“这就清楚了,长房攀附之人,最低也是个佥事了。”

“何以见得?”

“族长儿子不就是按察司佥事嘛。”

盛启然恍然开悟:

“哎呀,我倒忽略了这一点。”

盛明熙喃喃自语:

“王权社会要想自保,还真是要‘醒掌天下权’才行啊。”

“是的呀,这世道,若没有功名傍身,一切皆是空的。”盛启然不愿放过激励儿子的任何机会:

“为父身为生员,见了知县可以站着说话,不用下跪;还能免除户内二丁差役。

你想想看,要是中了举,要是中了进士,入仕做官,谁还敢欺负咱家?”

盛明熙点头称是:

“父亲放心,孩儿会用心博取功名的。”

盛明熙并非敷衍。

长房这家人,发起颠来,用砚台砸人,算是轻的;灭我四房满门,他们也是做得出来的。

他前世虽然厌恶权力场,但在当下这个人治社会,若没有权力傍身,就难以逃脱任人宰割的结局。

盛启然见儿子突然对功名有了兴趣,心中大喜,笑逐颜开说道:

“明熙,你禀赋很高,只要专注科举之道,成就肯定远超为父啊。”

“好嘞,那我就从举子开始走起。”盛明熙脸色冷凝,“不过盛明威这货,我肯定是要收拾的,这一点,有言在先,爹爹不要意外。”

盛启然听了此话,当即就意外了。

儿子明明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斗了?

……

盛家长房大宅,是一座气派的七进大院。

后花园草木葳蕤,花香氤氲。

一位鹤发童颜,目光炯炯的长者,正在气定神闲地打着太极拳。

此人便是盛家长房的家主盛启诺。

明初房舍等第制度十分严格,明太祖为臣民操碎了心,连什么人住什么等第的宅子,都规定得一清二楚,不可逾越。

随着经济社会变迁,及至晚明,房舍等第的清规戒律,已然形同虚设。

富商豪绅只要有钱,便按照自己的意愿,购买或建造豪宅。

各级官府对民间逾矩超标的住宅,也懒得去管。

手里有了银子,谁不愿住得好一些?

更何况官员也是人,他们的豪宅,也都是逾矩超标的。

盛启诺一套拳还没打完,二儿子盛明威急匆匆赶过来。

“爹爹,你找我有事?”

盛明威嘿嘿笑着,大咧咧坐在石凳上。

盛启诺不吭声,望都没望儿子一眼,只管自顾自打拳。

盛明威见老爹神色冷峻,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起身,垂手而立。

盛启诺打完一整套拳,气沉丹田,徐徐收式。

盛明威赶忙拿起石桌上的汗巾,殷勤上前,双手递上。

“爹爹,擦下汗,小心着凉。”

盛启诺接过汗巾,擦一下额头、脖颈上的细汗,问道:

“最近读书,可有长进?”

“府试在即,孩儿正紧锣密鼓、快马加鞭地准备应考,力争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绝不辜负爹爹拳拳之心。”

盛明威说话爱用成语,以示自己是正宗读书人。

至于用词妥当与否,他是不太在意的。

盛启诺冷笑一声,“你都二十七岁了,连个童生名头都拿不到,真是丢尽我家祖宗老脸了。”他气哼哼将汗巾摔在石桌上。

盛明威梗着脖颈,头扭在一边,心中怼道:“你行你来啊。”

盛启诺心有灵犀,一眼读出儿子的内心,气不打一处来,连珠炮般训斥道:

“四房长子盛明熙,年方十六,比你小了整整十一岁,已经是童生了。

人家今年过了道试,就中秀才了。

你呢?府试都过不了,连童生的边,还没摸到,悲哀呀悲哀。”

盛明威面无表情,不惊不乍,木然听着老爹训斥。

这种训斥,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盛启诺双手负后问道:

“府试你考了几次?”

“回爹爹话,五次。”

盛启诺连连摇头,叹气说道:

“考了五次,都进不了道试,我算服你了。”

盛明威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嗫嚅道:

“儿子也许,也许不是读书种子。”

盛启诺不耐烦叹道:“唉,我看你也别再在府试上打转转了,免得一连六次,挡在道试门外,丢你祖宗老脸。”

“爹爹是想让儿子弃文经商吗?太好了,太好了。”盛明威喜出望外。

盛启诺咆哮道:

“放屁,你弃什么文,经什么商,咱家有的是银子,还要你去经商吗?”

盛明威见老爹真的动怒了,不敢再梗脖子,耷拉下脑袋,默然无语。

盛启诺继续骂道:

“不知行情的东西,咱家缺的是乌纱帽,是权力,你连这个都看不明白?”

盛启诺给两个儿子分别规划了两条路:

大儿子经商赚钱,小儿子仕途做官。

在他看来,官商相助,才可永葆长房的万年富贵。

盛启诺浓眉紧锁,双手负后,来回踱步,语气稍稍缓和一些:

“我请族长帮忙,给你搞了个道试名额,这次你不愁参加不了道试了。”

盛明威两眼放光,喜笑颜开:

“啊,还有这等好事,爹爹是怎么运作的?”

“你别管我怎么运作,只管埋头读书,考个秀才,光耀门楣。”

盛明威自作聪明说道:

“爹爹在族长跟前使钱了吧,嘿嘿,有钱能使鬼推磨呀。”

盛启诺气得直翻白眼,“闭嘴,你是真蠢,还是真笨?看破不说破,这点道理,也要我教你吗?”他直想抽儿子一个大嘴巴。

盛明威一哆嗦,不敢再多言语。

他对能够参加道试,并无快感。

如果和堂弟盛明熙同场应考,会是什么情形?

砚台砸得盛明熙昏迷一整天,那厮的脑袋,应该早变成一锅浆糊了。

但是,这种情形下,万一还考不过盛明熙,人家中了秀才,我落了榜,如何向老爹交代?

盛明威登时陷入焦虑。

盛启诺问道:

“你砸伤盛明熙,他家可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