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激昂中的一员就有王宜东,他满怀期待望向魏林楚问道:“少宗伯来国子监视学,我要是能用学识打动他,岂不是能越过科举直接历事授官?”
“不要讨论你没有的东西。”
魏林楚很淡然的回了一句。
“我没有什么?”
王宜东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道。
“学识。”
“我……”
面对魏林楚的“直言不讳”,王宜东很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硬生生收了回去。
毕竟学识这东西要承认没有,那对不起自尊。
要说有吧,那又昧着良心。
干脆不说!
就在王宜东满腔憋屈之际,讲台上张志亦的一声“肃静”,平息了此刻的喧嚣。
“想要得到少宗伯的看重,靠的不是尔等在这里夸夸其谈,而是要有着扎实的学问功底。”
“今日早学内容便是熟读《中庸》,下午进行全篇默写,谁要是写不出来散学回去罚抄五遍!”
听到张志亦安排的课程,很多监生立马叫苦连天,背都背不下来还要默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只是当他们看到张志亦板起脸后,立马明智的闭上了嘴,老老实实把《中庸》给捧了起来,很快讲堂内就响起一片朗朗读书声。
这里面唯一保持淡定的便是魏林楚,倒不是说他有多么沉稳自若,而是还没有对目前身份产生足够代入感,更像是一个旁观者注视着一切。
当然,看戏归看戏,魏林楚可不想放学回去抄书。
要知道《中庸》全文三千多字,五遍就是一万多字,就毛笔的书写速度怕是得熬到夜半三更。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魏林楚默念着《中庸》开篇段落,说实话他对于四书内容并不陌生,毕竟专业对口摆在那里,许多古籍跟诗词他都研读或者背诵过。
只是随着专业课程深入,以及毕业之后进入工作岗位,很多书本知识没有了用武之地,那些记忆也就慢慢淡忘了。
不过这次魏林楚仅仅就默念个开头,《中庸》后续内容就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仿佛早已经铭记于心。
意识到这点的魏林楚当场愣住了,要知道就算曾经读过,也做不到全文记住。至于这个世界的自己,学业得过且过的混日子,更不可能做到滚瓜烂熟。
为什么会这样?
魏林楚满心诧异,思前想后唯一能找到的合理解释,那便是两份记忆在融合过程中,对于其中共同点起到了强化作用,相当于同一件事情做了两遍,并且还互相“查漏补缺”。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魏林楚赶紧从书袋中把《孟子》翻了出来。
四书里面《孟子》篇幅最长,全文下来超过三万字,如果这都能在脑海中牢牢记住的话,意味着魏林楚至少拥有了在明朝立足的资本。
随着《孟子·梁惠王章》映入眼帘,就如同之前阅读《中庸》一样,后续内容在魏林楚脑海中汹涌呈现,两份记忆的融合让他确实可以做到全文背诵。
卧槽……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品守恒定律,没给个系统开挂,就补偿了一副好记忆?
就在魏林楚各种测试之时,学正张志亦已经从讲台走了下来,穿梭在课桌之间检查着监生们的背诵。
此时他脸上神情有些欣慰,同时又有些唏嘘。
原因就在于张志亦很清楚,所谓的少宗伯视学争取历事机会,更像是给学生们画了个饼。
要知道国子监虽然没落了,各种荫监、例监生占据绝大多数,但依旧还存在着举监、贡监等一批品学优良的佼佼者。
少宗伯大概率不会去考校例监生学问,亦或者退一步说就算考校,这批学生里面连个举人水平的都没有,又如何能入少宗伯的法眼?
可明年是大比之年,身为师长的张志亦,不管是画饼也好,造梦也罢。他希望能通过这一年的时间,让这群学生能尽可能的多读一点书,提高自己的学识跟品行。
哪怕最终无法蟾宫折桂,至少不会成为恶少去为非作歹。
就在张志亦内心感慨之际,他突然发现在一众手捧《中庸》的监生中,魏林楚手中那本《孟子》异常显眼。
更为离谱书本还是合上的,魏林楚压根就没背诵,而是神神叨叨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对于张志亦而言,他可以接受学生的成绩差,毕竟受限于天赋跟悟性的高低,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做到金榜题名。
可是阳奉阴违,那就妥妥属于态度问题了!
明明要求背诵《中庸》,魏林楚却拿出一本《孟子》在“把玩”,这可有把尊师重道给放在眼中?
“魏林楚,你背的是什么?”
张志亦站在课桌前,语气严厉的询问道。
突然传来的质问声音,把正在惊叹记忆力变化的魏林楚给吓了一跳。
当他看到张志亦那张“来者不善”的脸庞时候,立马站起身来回应道:“先生,学生正在背诵《孟子》。”
“本讲师要你背诵的是什么?”
“《中庸》。”
魏林楚老实回道。
“那你这属于明知故犯,还是说把师长的话给当作耳边风。”
面对张志亦的夺命追问,魏林楚明白自己算是撞枪口上了。
儒家思想讲究一个天地君亲师,意味着在古代师生关系之中,老师处于绝对的权威地位。
魏林楚的行为往小了说属于“自由散漫”,往大了说能触犯学规里面“傲慢不恭”那条。
“学生知错。”
没有丝毫辩解,魏林楚当即坦然承认错误,这是上辈子步入社会后给他的人生经验。
因为很多时候纵使你有千万理由,只要与出发点不同,那便是嘴硬跟狡辩,往往会让事情扩大化。
魏林楚认为应对的很合理,可他忘记了自己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做错事不找借口甩锅,这哪符合自身的形象跟气质?
以至于张志亦都感到陌生,反而追问道:“必然知道是错,那你为何不读《中庸》,要读《孟子》?”
啊……
魏林楚懵逼了,他本来都打算认栽,谁知道张志亦居然这么较真,去哪找为什么?
一时间魏林楚想不出合理解释,也不可能明说自己在测试记忆力,干脆硬着头皮如实回道:“先生,学生已经把《中庸》给记住了,这才转而背诵《孟子》。”
魏林楚说了句大实话,不过回应他的却是全场哄堂大笑,部分监生还阴阳怪气嘲讽起来。
“魏林楚昨日跟王宜东称病逃课去听曲,连先生散学布置了什么功课都不知道,他能背下《中庸》?”
旁边一名身材高大监生顺势接话道:“这小子怕是没睡醒,他要是能记住《中庸》,老子把书给吃了!”
不仅如此,一名文绉绉的监生冷笑道:“以往是说假话,现在直接说瞎话,魏林楚公然欺瞒师长,这可是触犯学规。”
“那事情就严重了,怕是得到绳愆厅抽竹条。”
“何止抽竹条,欺瞒师长乃不敬之罪,再加上魏林楚在集愆簿记过不少,估摸得开除学籍。”
国子监虽然很多学规已经崩坏,但“不敬师长”这条处罚却极其严厉,张志亦如果要严惩的话,魏林楚确实有开除学籍的可能。
听着后排几名同窗的议论,王宜东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国子监内部其实是存在一条鄙视链的,那便是官员以及士绅阶层的监生,看不起纯粹的商贾子弟,认为与他们同窗简直就是有辱斯文。
平日里王宜东没少遭受言语欺凌,就如同今日这群同窗的嘲讽一样。只是他性格软弱往往选择忍气吞声,唯独魏林楚会站出来帮自己出头。
要是魏林楚被开除国子监,王宜东都不知道自己日后怎么待下去。
情急之下王宜东站起身来帮腔道:“先生,林楚他风寒尚未痊愈,可能脑袋还有些不清楚说了胡话。”
昨日王宜东跟魏林楚两人的逃课理由,便是感染风寒身体不适,现在又再度派上用场。
但让王宜东没想到的是,他不说话还好,这个理由出来张志亦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国子监学风败坏很多监生找理由请假逃课,学官们其实都心知肚明,这点就跟后世老师类似。受限于大环境的改变,不是太过分往往就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
结果王宜东还拿此事当说辞,简直就是在侮辱张志亦智商,他当场呵斥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出去罚站!”
这声呵斥把王宜东给吓得一哆嗦,他还从未见到过先生如此生气,看来是自己帮了倒忙。
当下一句话不敢多说,默默与魏林楚对视一眼之后,就低着头灰溜溜走出讲堂。
对于王宜东这番操作,魏林楚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口气,真是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难怪这小子就连童生都考不上,着实智商捉急……
呵斥完王宜东,张志亦就把目光放回魏林楚身上,开口道:“好,既然你说已经牢记《中庸》,那我就当堂考校。”
“要是答不上来的话,此举就属于欺瞒师长,当交由监丞处置!”
张志亦嘴中的监丞,就是国子监负责监督惩戒的职位,可以简单理解为教导主任。
正常情况下监生们犯错,由学官惩罚的话,还会顾忌下师生情谊。相反要是到了监丞手中,那就彻底公事公办了,没有丝毫情面可讲。
“是,先生。”
魏林楚点了点头,语气十分淡定,感受不到丝毫撒谎的心虚。
只不过他这种表现放在旁人眼中,更像是死鸭子嘴硬。
“《中庸》第二十一章内容为何?”
张志亦开口问了一句。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魏林楚几乎没有丝毫迟疑就答了出来。
瞎猫碰到死耗子了?
面对魏林楚这堪称秒答的速度,张志亦有些怀疑是不是碰巧,当即又挑选一段道:“第七章。”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魏林楚依旧慢条斯理的背了出来,中间没有任何停顿跟错误。
与此同时张志亦神情认真了起来,如果说他之前还怀疑存在巧合成分,那么现在魏林楚如此顺畅的背诵出来,必然不可能是靠着运气去蒙。
难道真如同此子所说的那样,他已经做到熟读《中庸》?
可问题是自己教导魏林楚小半年,不敢说知根知底,至少对方成绩如何还算心中有数。
这压根就不是他以往表现。
“不错。”
张志亦点了点头,就在魏林楚以为考校结束的时候,他却突然又问道:“学其文,当知其意,《中庸》第七章你有何见解?”
有何见解?
听到先生这个要求,魏林楚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死记硬背跟融会贯通是两种概念,后者的难度以及对学识要求,与前者相比简直不是一个档次。
张志亦这突然的加码,已经远超了最初考校背诵的范畴,貌似这老夫子有点玩不起啊……
当然,魏林楚内心嘀咕归嘀咕,该回答还是要回答的,谁叫最终解释权在张志亦那里。
不过就在他准备“高谈阔论”之际,脑海中却闪现出一丝不对劲的念头,那就是按照明朝的传统而言,自己压根就不配提出见解!
要知道四书称之为儒家圣经都不为过,千百年下来能对它提出见解跟集注者,无一不是宗师大儒级别人物。
自己区区一个花钱买来的监生,老师怎么可能让你去大放厥词。
既然要答的见解不是诠释经典,那又是什么?
魏林楚此刻思绪疯狂转动起来,当他把重点放在《中庸》第七章内容本身上面的时候,瞬间就明白了张志亦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这段原文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就是人人都说自己聪明,可是被驱赶到罗网陷阱中去却不知躲避。人人都说自己聪明,可是选择了中庸之道却连一个月时间也不能坚持。
如果把它缩短到四个字,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理解,那便是一个成语。
自作聪明!
张志亦隐晦点出魏林楚无论是谎称生病逃课,还是违背师命自作主张,皆属于“自作聪明”之举。
老师没说,不代表他不知道,更不代表你可以肆意妄为。
“先生告诫,学生受教了。”
当魏林楚这句话说出来,张志亦神情就彻底变了,甚至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
他本意仅是抛砖引玉,压根就没想过魏林楚能领悟自己深意,结果此子却出乎预料的做到了。
“魏林楚,虽说你在学业上一向平庸,但今日表现令为师刮目相看,看来确实有过苦读深思。”
“孺子可教也。”
伴随着张志亦称赞,讲堂内监生大多瞠目结舌,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先生不知道魏林楚是什么货色,他们同窗多年还能不清楚么,这小子就是典型的不学无术,怎么可能去苦读深思?
他娘的,指定哪里有点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