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竞争对手

同窗们想不出毛病出在哪里,张志亦这边考校完打算回到讲台。

不过就在他准备转身之际,却迟疑了片刻,然后开口道:“熟读四书乃文人根本,你还需要多多努力,另外明年乃乡试大比之年,该选一本经书治为本经了。”

“这几日有空闲的话,就读读《周易》吧。”

说罢,张志亦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转身离去。

明朝科举名义上是考四书五经,实际上五经地位要远远低于四书,士子们仅需要从五经中选取一经来专修即可,这就叫做治为本经。

其中《周易》被称之为五经之首,就算士子没有选择它治为本经,正常情况下科举考试依旧会列为出题范围,属于必修课压根就不需要强调。

面对这莫名的叮嘱,魏林楚感到有些奇怪,又联想到刚才张志亦考校的别有深意,难道说这里同样挖了一个坑?

文物修复的专业经历,让魏林楚对于细节把控极为擅长,他很快便把少宗伯视学这件事情联系起来,毕竟两者之间的时间十分吻合,大概率会与之有关。

万历末年礼部侍郎是谁呢?

魏林楚下意识默念着这句话,瞬间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名字。

周道登!

魏林楚之所以对于这个名字有深刻印象,并不在于他本人有多么大名鼎鼎,而是与另一个青史留名的妓女有关。

这个女人便是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

柳如是十四岁那年被周道登买入府中,成为她名义上的第一任丈夫,并且教导她诗书文艺,为日后艳绝秦淮打下了才学基础。

当然,现在的柳如是才年仅两岁,魏林楚也没兴趣关注烟花柳巷的花边新闻。

重点在于周道登他治的本经为《周易》,国子监视学过程中要考校学业的话,那么经书题就必然会选自《周易》。

张志亦是提示了魏林楚一个博取赏识的机会!

明白了老师意图之后,魏林楚下意识抬头望向讲堂,双方目光隔空对视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实话,魏林楚是有些意外的,他没想到张志亦会给自己“开后门”。

毕竟自己仅是众多监生中的一员,双方之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师生情谊,学习成绩上更是普普通通,完全找不出看重的理由。

难道说是凭刚才的表现打动了他吗?

对于张志亦而言,魏林楚的表现确实是理由之一。

不过更多在于讲堂内这数十名例监生,如果真有幸得到少宗伯的考校,几乎可以提前判定没有一个能达到标准,这就意味着让谁上结果都是一样的。

另外张志亦暗示是公开说的,并非对魏林楚一人徇私,其他监生要是听懂同样可以研读《周易》,达到投其所好的效果。

至于最终能否得到礼部侍郎的赏识,那就各凭本事了。

事实证明这群监生成绩差归差,并不等同于智商低,坐在后排那名看起来文绉绉的监生,就听出了张志亦暗示的内容。

“李正,先生徇私给魏林楚提点了。”

“啥意思?”

这名叫做李正的监生,正是之前叫嚣要吃书的那位。

他此刻一脸懵圈,完全没听懂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先生最后强调读《周易》,其实意有所指,它乃少宗伯治的本经。”

“魏林楚得到提点,那就意味着他将抢占先机。”

“你又怎会知道……”

李正本来是随口反问,可突然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原来如此,你们勋戚世家真是神通广大,连礼部行程安排都能提前知晓。”

这名文绉绉的监生名叫张立松,出身可谓大有来头,乃是隆平侯张国彦之子,标准的勋戚世家。

这里就不得不提明朝国子监的选拔方式,除了品学优良的举监跟贡监,以及靠钞能力入学的例监外,还有一种入监方式称之为荫监。

那便是凭借家世出身,亦或者皇帝特赐入监的“恩荫”。

明初百废待兴之际,承袭前朝旧例,定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可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后来随着僧多粥少,官职空缺紧张,便改为在京三品以上方可请荫,让荫监生的数量一下就降了下来。

可问题是钟鸣鼎食之家,往往三妻四妾子嗣一大堆,并且这群官二代们大多为纨绔子弟,压根就考不上国子监,光蒙荫一人哪够用?

既然荫监此路不通,那就干脆走例监渠道,于是勋戚官宦各种次子、庶子、私生子等等,就靠着这种方式入监读书,其中就包括了张立松。

不过正常情况下勋戚官宦子弟入监,往往会划分在同一个班级圈子,张立松之所以会跟商贾子弟坐一桌,就在于他是出身最低的婢生子。

但这并不妨碍张立松对魏林楚等人的鄙夷,毕竟士农工商的排序摆在那里,勋戚世家子弟再怎样也不是暴发户能碰瓷的。

“可先生他为何要提点魏林楚?”

李正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知道张志亦师风清正,向来对众学生一视同仁,从未有过徇私偏向之举。

面对李正的疑惑,张立松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道:“看来宫中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

“新晋御马监提督魏公公,与魏林楚他家有族亲关系。”

“啊!”

李正捂住嘴巴,差点没惊呼出声。

要知道李正能跟张立松混在一起,自然不属于什么穷苦人家。

他父亲乃京卫指挥佥事李宇,虽说不算什么达官显赫,但身为京官对宫中动向还是有些耳闻。

如今朝廷内外皆知,魏公公乃万岁爷身边红人,入职司礼监指日可待。

另外据小道消息,魏公公还与奉圣夫人客氏有对食关系,魏林楚要真是他的族亲,这下就咸鱼翻身了。

“原来如此,难怪魏林楚今日表现会判若两人。”

李正感觉自己茅塞顿开,魏林楚种种异常表现,现在全部都能解释的通了,肯定是先生跟他演了一出好戏!

得亏魏林楚不知道李正想法,不然他估计都得称赞一番,这脑洞大开的程度不去当编剧真是可惜了……

“我现在更担心少宗伯视学是走个过场,历事名额早已内定给魏林楚,否则无法解释时间上会如此巧合。”

张立松神情凝重起来,要知道他提前得知少宗伯视学的消息后,就已经盯上了部司历事的机会。唯有这样才能最快绕过科举入仕为官,再进一步得到父亲隆平侯的重视。

如今半路杀出魏林楚这个程咬金,他这个婢生子除了消息灵通外,其实并无过多的政治资本。

“少宗伯乃前任国子监大宗师(祭酒),为官向来以廉慎自守闻名。魏公公虽说是万岁爷身边新晋红人,但想让少宗伯以权谋私还是不太可能。”

李正摇了摇头,他觉得以魏忠贤目前身份,不足以请动礼部侍郎这个级别的官员。

“到时候就知道了。”

张立松转过头去不再多言,脸上神情阴晴不定。

……

上午的背诵朗读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退堂后众监生纷纷涌出教室朝着食堂走去,打算吃饱喝足为下午的默写做好准备。

走廊罚站的王宜东也得到解脱,只见他一瘸一拐走到魏林楚身边,然后把手搭在肩膀上气鼓鼓说道:“你小子真不够义气,居然私底下偷偷背书,还隐藏的这么深。”

“害我出头被罚站快两个时辰,现在两条腿都麻了!”

面对王宜东的抱怨,魏林楚简直哭笑不得,还没等他开口解释,对方立马话音一转道。

“不过谁叫咱俩是哥们,下午默写《中庸》你给我抄,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你这算碰瓷吧?”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这叫合理回报!”

王宜东理直气壮回了一句,然后搂着魏林楚脖子就往食堂跑去。

国子监就餐是免费的,至于饭菜按照现代标准来看就实属一般,大多数情况下以腌菜、豆制品、鱼干为主,隔三差五能吃上一段肉食。

不过放在明末这个阶段,各地天灾人祸不断,许多百姓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程度,国子监的伙食已然称得上丰盛佳肴。

魏林楚并不挑食,王宜东就更属于吃嘛嘛香,再加上又是半大小子的年纪,两人堪称狼吞虎咽吃完就返回了讲堂。

饭后短暂的午休时间,监生们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魏林楚这边刚一入座,后排张立松几人便互相使了下眼色,然后站起身靠了过来。

“魏林楚,少宗伯视学你是早有准备吧。”

魏林楚闻声抬头望去,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张立松的名字,记忆中对方经常挑事让他印象深刻。

只不过碍于张立松的家世,往往选择忍气吞声。

可今时不同往日,魏林楚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毛头小子,面对这莫名其妙的询问他完全懒得搭理,自顾自从书袋中拿出《周易》打算温习一下。

相反坐在旁边的王宜东却神情紧张起来,隆平侯这类勋戚属于惹不起的存在,得罪他可就麻烦大了。

“你聋吗?”

站在一旁的李正见到魏林楚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按捺不住叫嚣了一句。

“你吼这么大声干嘛,你是大声发吗?”

“你说什么!”

李正虽然不知道“大声发”是谁,但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平日里横惯了,加上身材又高大,普通商贾子弟见到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魏林楚居然敢回呛自己,当即就做出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李正,别冲动!”

张立松制止了一声,朝李正摇了摇头。

国子监同窗打架的处罚同样严厉,并且李正身上还背了几条记过,事情闹大被革退就划不来了。

李正本来就是想恐吓一下魏林楚,张立松的劝阻相当于给了个台阶下,他装模作样的冷哼一声后退到一旁。

“魏林楚,有些东西不是你能争的,明白吗?”

张立松俯身阴冷的提醒一句,他相信魏林楚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魏林楚才算明白张立松为何找麻烦,原来是盯上了部司历事的机会。

换作是以前的魏林楚面对这种威胁,确实没这个胆量去跟张立松竞争,毕竟对方勋戚子弟的身份摆在那里,惹不起。

但这次魏林楚却不为所动,缓缓站起身来直面张立松,整个人展现出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势。

“不明白。”

区区婢生子,搬出隆平侯的名号吓唬小年轻没问题,魏林楚好歹有着两世为人的经历,张立松这种边角料也敢摆“小侯爷”的谱?

退一步说,大明勋戚早已没落,手中压根就没有实权,自己这边则抱上了魏忠贤的大腿。就算大事暂时指望不上,平息个监生之间小打小闹不成问题,何需再委曲求全。

感受到魏林楚身上气势的陡然变化,张立松此刻脸上神情充斥着震惊,甚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学正张志亦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讲堂门口,这让本来还准备看热闹的监生们顿作鸟兽散,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有了靠山就是硬气,那就走着瞧!”

张立松甩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他现在算是彻底确认了宫中传言真伪,如果不是有魏公公当靠山,魏林楚绝对没这个胆子与自己这样说话。

随着张立松离开,旁边的王宜东满脸担忧凑过来道:“林楚,看来咱俩麻烦大了。”

“放心,有事我顶着。”

魏林楚很平静回了一句,他从未把这种“校园霸凌”放在眼中。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王宜东岂是不讲义气之人,有事咱一起上!”

王宜东仿佛受到莫大侮辱,瞬间气血上涌变得面红耳赤。

“可以,你小子能扛事。”

魏林楚没想到王宜东这么大反应,不过讲义气总比卖队友强,他很欣赏的称赞一句。

就在此时,讲台上张志亦的吩咐,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尔等现在把笔墨纸砚拿出来,准备默写《中庸》。”

“是,先生。”

众监生齐声应答,脸上神情却是愁眉苦脸。

一个上午哪够把《中庸》给牢记,看来今晚得秉烛抄书了。

换作以往魏林楚肯定是其中一员,这次他却不紧不慢摊开稿纸,一边研墨一边在脑海中再次过了遍《中庸》全文。

随着记忆中的文字越来越清晰,魏林楚用笔尖沾了沾墨汁,便在稿纸上书写了开篇句式。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魏林楚开始奋笔疾书,其他监生亦紧随其后落笔。

虽说明末国子监招生标准断崖式下跌,以至于出现了不识字的文盲,但终究属于少数。

大多数例监生还是有着蒙学功底,一字不错默写全文或许有些难度,磕磕绊绊降低要求十有八九能写个大概。

只是对于科举标准而言,一字不错仅为入门!

王宜东学识不愧为垫底存在,才默写两百来字就卡文了。随即抬头鬼鬼祟祟瞄了瞄讲台上的张志亦,发现对方并没有看向自己这边,立马伸长脖子打算去抄魏林楚的作业。

结果这一看直接把王宜东惊呆了,他发现魏林楚稿纸上的字迹,与以前的鬼画符模样截然不同,居然出现了堪称印刷水平的“台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