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胡亥与李斯

七月，沙丘，始皇帝行宫内。

公子胡亥正焦急地走来走去，望着中车府令赵高，询问道：“中车令，传诏之人前往上郡已有月余，何时归来?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公子勿慌，上郡距此千里迢迢，车马往来不便，稍安毋躁。”赵高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强装镇定，暗骂亲信办事不利。

他却没料到，向来迂腐寡断的长公子，竟能识破矫诏，那亲信命丧黄泉多时了。

胡亥这段时间过得并不愉快。

曾经，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幼子，跟着近臣中车府令赵高学习刑律法令。

新老师赵高要求严格，常常让胡亥抄写背诵刑律，尤其是始皇帝批阅群臣上奏的内容。

每每始皇帝问起公子们近况时，赵高也会不遗余力地鼓吹胡亥学习之刻苦、见解之深刻。

赵高深知，始皇帝这位虎狼之君，不会喜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束缚，不会青睐民贵君轻的王道思想。

在他眼里，只有法家之人才算得上能臣干吏，一切以皇帝为中心，围绕皇帝的威仪、权力设立。

韩非的帝王心术，可以最大限度掌控群臣，他很满意。

李斯诬陷韩非有不臣之心，那他就可以去死了。

天下一统，武功威震寰宇，王、公自然配不上，只有皇帝方能展现横扫六合的雄壮。

同父异母的兄长扶苏，因六国余孽、儒生术士屡屡顶撞时，父皇不知发了多少脾气，最后一纸调令，将之踹出咸阳。

身为皇帝的尊严，不允许任何人有一丝一毫的顶撞冒犯，器重的皇长子也绝无可能。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胡亥仗着自己年纪小，常常投其所好，语出惊人，逗得始皇帝龙颜大悦，几次出巡都会与之同游，父亲是他最大的依靠。

胡亥相信，就算天塌下来，父亲也会庇护他平安无事。

可有一天，中车府令赵高急忙赶来，带来了父亲死去的消息，还想让我抢夺兄长扶苏的皇位。

我很害怕，我不想当皇帝，不想像父亲宵衣旰食批阅上奏。

可往日赖以依靠的父亲，早已躺进梓宫长眠。

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老师赵高了，或许他会护佑弟子罢？

那一天，我不记得赵高对我说了什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他的计划。

令我诧异的是，丞相李斯竟然也被说服，他不是父皇忠心耿耿的鹰犬吗？

权力，如此迷人？

可我夜晚合上眼，脑海里便是身首异处的扶苏，静静地注视着我。

许久未见的父皇也出现在梦中，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腐臭味。

他在等待，赵高的好消息，扶苏自杀的好消息……

昏暗密室内，油灯忽明忽暗，烛光映照在墙上，跳跃的烛影似乎暗示着主人内心的不安与惶恐。

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正闭目养神，两手揣进宽大的袖袍，身前桌案上摆着一卷竹简，卷首刻着四个遒劲的大篆——《谏逐客书》。

这是李斯引以为傲的雄文，逻辑严密、文风犀利。

正是这篇文章，让来自楚国上蔡的李斯得以继续留在秦国，待时而动。

几十年间，他一路摸爬滚打，从一介籍籍无名的黔首，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高位，令人称羡。

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前来投奔，李斯也不计较，他享受前呼后拥的感觉，他迷恋一言定夺他人生死的感觉。

他妒忌韩非才华横溢，于是韩非惨死。

除了英武强横的始皇帝，他李斯不用仰望任何人！

这种感觉，如坠云端。

中车府令赵高来之前，便已有打算。

作为师从荀子，坚定的法家信仰者，李斯对皇长子扶苏并不感冒，甚至颇为厌恶。

为人子，多次顶撞父亲，言辞激烈，是为不孝！

为人臣，妄议君王言行，拉帮结派，是为不忠！

依照秦律，早应被官署谒死。

如若让其顺利登基，日后情形不难想象。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辛辛苦苦搏下的家业、爬上的高位，转瞬间便会烟消云散，咸阳李家人人恐避之不及。

更让李斯无法接受的是，儒生治国。

孔子周游列国宣扬儒术，鼓吹周礼，可曾强一国、富一地？

他的那些思想，不适合这个时代，理应被冷藏！

扶苏仁慈，儒生们如众星捧月围绕着他，那些饱含一代君臣心血的秦律法令，又会被留存多少呢？

他不敢保证，夸夸其谈的儒生会不会倒行逆施，妄想匡复周礼，这可是孔夫子的毕生渴望。

无论是为了继续呆在富庶的仓库里，还是为了守护毕生心血，李斯与赵高二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铤而走险。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咚咚——”

密室外传来一阵敲击声，“丞相，中车府令赵高有要事相商！”

……

李斯慢条斯理地赶到停放始皇帝梓宫之处，微不可察地皱着眉。

胡亥、赵高不知道在低头交谈着什么，一旁二人垂手而立。

其中一人李斯认得，是赵高身边亲信的小亲随。

另一人则十分陌生，身穿黑色铠甲，面色坚毅，不知隶属何人，只觉得气质有种熟悉感。

“禀各位上吏，天使一路舟车劳顿，抵达上郡后水土不服，一病不起，始皇帝诏书只得由我代为传达。”鸣不敢抬头，弯腰低声说道。

“北地情况如何？”赵高一时间顾不得深究向来身康体健的亲信为何患病，忙问道。

“长公子扶苏闻诏伏剑自尽，内史蒙恬自囚于阳周，三军由武城侯王离将军代为管辖。”

“此乃王离将军亲笔。”鸣从袖子中掏出一物，偷偷瞄了一眼站立在身旁的战士，发现他的手掌正紧握着腰间长剑，青筋暴露。

赵高快步上前，一把抢过，目光直接扫到最后的印章，长吁一口气，将之抛给李斯，不住地大笑道：“天赐我也，哈哈哈哈哈!”

李斯默不作声，完整看完信件，确实是王离的私印，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既已确定，火速返回咸阳!”赵高满脸喜意看向胡亥，只见他兴奋得涨红了脸，一时间竟不能言语。

“轰隆!”

一道惊雷震彻天地，鸣吓得一哆嗦，下裳遮住的双腿如筛糠般疯狂颤抖。

好在李斯三人并未发现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