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淮安很快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我从护士站回病房的时候,看见桑秋也来了。
她穿得很体面,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深蓝色的旗袍盘扣上别着一支海棠花,脸看上去精心保养过,比同龄人年轻了十岁不止。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过分肥大的运动衫,以及手掌上纵横交错的细纹,突然为自己觉得不值。
结婚四十年,我送走了公公,又送走了婆婆。
婆婆老年痴呆的那几年,很是折腾,我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边。
好不容易送走了婆婆,劭淮安又病了。
连年超负荷的工作强度,压垮了他的身体,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为了他的身体健康,我每天五点不到就起床,坐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去郊外买最新鲜的菜回来熬汤。
他素来喜欢穿白衬衫,平时工作又不注意,经常洒上墨点,洗衣机压根洗不干净。
我只能手洗,扣着墨点,一点一点搓干净。
日服一如,年复一年,一双手都在水里泡得起了皮。
我还记得最艰难的那一年,为了给公公看病,我们掏空了积蓄,每天在照顾公婆之余,我还要去商场当保洁打零工,去食堂打饭都只敢打两块钱一份的青菜豆腐。
就是那么艰难的时候,劭淮安依旧舍不得让桑秋母子跟着受苦,哪怕是借,也要借钱寄给他们母子。
原来那么清高自傲的一个人,也会为了另一个人低头。
收敛了心神,我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劭淮安推了推眼镜,目光犹疑地挪到一旁,没有看我。
他儿子护在桑秋前,一副防备的表情。
而桑秋则笑着朝我打了声招呼,俨然大度的姿态。
“林荞是吗?你好,我是桑秋,很高兴见到你。”
她推了推儿子,语气嗔怪,面上却不显。
“不好意思,我儿子昨天冒犯了。他平时不这样,知道他爸病了才急了。我和淮南……我们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是心甘情愿给他生儿育女的,没想要什么,这些年他照顾我们也仅仅是出于作为父亲的责任。”
她温温婉婉的开口,仿佛自己当真是一身清白。
“我无意破坏你们的婚姻,这次过来也只是作为朋友探望,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嘴里含着“生儿育女”这四个字,心底泛出一股恶心。
“所以,我是不能生吗?”
“什么?”桑秋一愣。
我勾唇笑着,语气中满满讥讽。
“我是不能生吗?需要别人,替我的丈夫,生儿育女。”
话虽然是对桑秋说的,我的目光却是落在劭淮安身上。
四十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今天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劭淮安面色一凛,哪怕已经暮年,目光依旧锐利,直视过来,语气中维护的意味满满。
“林荞,有什么怨气你冲我来,别为难桑秋,她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严格来说是你对不起她!”
“当初认识你之前,我已经和桑秋在一起了。和你结婚的时候,我压根不知道她怀了孩子,如果知道的话……”
他顿住,闭了闭眼,压住激动的情绪,半晌才开口。
“总之,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这些年我和桑秋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我们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桑秋安抚地拍了拍劭淮安的背,插道,“是啊,你别多想。如果他当真不要你了,早就和你离婚了,还需要等到现在吗?”
我内心彻底崩塌,止不住地冷笑。
所以,他没有抛下我,没有和我离婚,我就要感恩戴德吗?
四十年时间,他明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向我坦白一切,有无数次机会拨乱反正。
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背着我,打着真爱的名义,同桑秋养育着他们爱情的结晶。
然后眼睁睁看着我,在蹉跎中耗尽了青春。
四十年,从二十岁,到六十岁,无数岁月从眼前略过。
四十年时光,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生儿育女的滋味,没有看见过蹒跚学步的身影,从青葱走向年少。
我这一生,从没为自己活过,到头来,只剩一片虚无。
“劭淮安。”良久,我在沉默中轻轻开了口。“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