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师者

万莛芳注意到严魁殊很关注那名叫墨砚的少年是在两人入驻小楼的第三天。

两人商议之后以城中旅店两间上房市价同等的价格暂住,两人都不知道何时熙攘才能进入,不过酒馆老板庹眉间说每七天都会前往熙攘卖酒,再帮村里人采购些东西,于是探听熙攘是否解除封禁这件事便交给庹眉间,日间无事可做,万莛芳便问起墨砚村里是否有教书先生,得知之前是由村医辛若谷代劳而现下正好辛大夫外出采药不在后,便自告奋勇地教导村里孩子们读书写字,而严魁殊则与墨村里留下的妇女还有几个年老伤残的水手们一同耕种村里仅有的薄田。

村中基本都靠打鱼过活,不同与其他小渔村,村长似乎不仅具有极强预测天气能力,还能在远海找到正确的航向,因此时常进行远航,但这也意味着村里的青壮年都要作为水手带到海上,未成家的还好,但是成家立业的并不想带着妻儿一起常驻海上,于是孩子、妇女以及年老伤残的几个水手则被留在村内。

严魁殊本以为照顾这么多人的会是庹眉间和那位叫辛若谷的大夫,但实际上真正照顾所有人是还是只是个孩子的墨砚。

自从初次见面严魁殊便有这样的感觉,墨砚是个完全停不下来的孩子,他似乎除了睡觉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干活,严魁殊常年本就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年纪大了更是醒的比其他人更早,但是每天醒来时墨砚却早已开始一天活动,早早前去鸡舍摸鸡蛋、之后给饲养的其他牲畜喂食,清理院落与小楼,严魁殊醒来时墨砚基本已经在做早饭了。

万莛芳起床气严重,一般都是两人先吃,再给他留些吃食,墨砚便出门先去干活,除了小楼水手们田地的日常耕作之外,还会关照村里其他人,甚至在辛大夫不在无人授课期间还会帮着主妇们照管孩子,村里日食两餐,不过墨砚劳作辛苦,会带个馒头充饥,日落前再回到小楼为两人做饭,收拾好之后还回去海边巡视一趟,小渔村没有设立灯塔,最近的灯塔矗立在熙攘城,墨砚只说自己要去看看有没有夜间游鱼洄游,巡视完之后他还会在村子里巡查一圈,之后才会回到小楼就寝。

严魁殊观察过墨砚,他每天都精力充沛,村里的人对此也见怪不怪,似乎除了皮肤过于黝黑以及患有眼疾之外,村里人对他的印象就是可靠的少年,就连孩子们和他一起玩都是含着“大黑哥、大黑哥”地跟在他身后。

严魁殊完全采用观察的方式关注这个提供给他们居所与食物的少年人,万莛芳从第三日发现严魁殊暗中观察并跃跃欲试想要去帮忙之后,便开始与村里妇孺和退休水手们接触,他闲暇时光并未满村子闲逛,而是找到一个缺了一条腿的老水手家借机套话。

之所以选择这家人万莛芳也有讲究,自己虽然年老毕竟不合适单独与妇人共处一室,这家老水手的妻子尚在,家里还有儿媳妇、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两个孩童以及一个刚出生的幼儿,近日村里辛大夫不在,日间孩童无人照管,墨砚忙完了地里的活儿会来帮忙照管孩子们,即便墨砚手脚麻利做完所有事也到了晌午,万莛芳注意到这家是村里唯一养了一头奶羊取奶的人家,因此假借自己患有卒心痛,想买点羊奶回去温服用。

这家人为人淳朴,赶忙表示不用买,老水手自称姓何,嘱咐自家儿媳妇赶紧去温点羊奶给客人,两人顺势聊起来,何伯好奇万莛芳与严魁殊来自何处,虽然两人已经住了几日,但是严魁殊少言寡语,即便出门也是帮墨砚干些活,墨砚话也不多,导致村里人虽然好奇,也没能问出什么,倒是好容易见到另一位来客因病前来勾起了何伯的好奇心,将他让进屋后便聊了起来。

对于何伯的问话万莛芳知无不言,表示自己和严魁殊都是来自瑎国,自己曾是教书先生,而严魁殊则是镖局的镖师,年纪大了便赋闲在家,现下是受故友后人邀请前来熙攘作为其孙辈先生而前来。

说到此处万莛芳也并未刻意引导,而是将带来作为谢礼的枣泥糕掰了两小块分别递给两个孩子,何伯弄明白面前的老人竟然是教书先生,便顺势提议可否在他滞留村内这段时间暂代先生之职,万莛芳并未推辞,顺势应下来。

待到严魁殊与墨砚回来做饭才将此事告知两人,告知两人下午炎热时可以多休息,自己去代课即可。

起初,墨砚有些不放心,虽然是个小渔村,但是距离首府熙攘不远,市场要前去城内买东西或者贩卖海产,加之辛大夫本身就是女医,对待教育之事更加上心,不论男女都要求习字与计数,最起码能看懂简单文字同时会些基础账面计算。

万莛芳倒是很认同辛若谷的教法,医者在上层阶级是保命符,在下层阶级却容易滋生欺诈与诱骗,作为中九流却受到上下层截然不同的对待,不过万莛芳倒是相信这位辛若谷大夫是位实实在在的好大夫。

依照万莛芳对琳琅的了解,五年前熙攘附近曾经发生过一次大规模赤潮,当时也有国土临海的瑎国也受到此影响迎来大灾,如果当时村里的孩子也因此受害,断不可能存留这么多五岁以上的孩童,虽然朝廷也会派人救助,但村医才是保证渔村能在灾变中存续的基础。

万莛芳从不轻视课堂上的孩子们,也清楚渔村孩子天真好动,以自己的年岁跑散了可没有墨砚的威信震慑,或者那样的体力挨个去做,万莛芳第一堂课没在祖祠边上土庙里授课,而是由着孩子们词语接龙,胜利的孩子带着大家四处走,每人拿一根树枝或者石头片,一路走过去自己随走随在地上写字,谁写得多就能得到一块桃酥。这些点心本来是万莛芳自己贪嘴备着的,这会儿全成了给孩子们做人情的礼物。

墨砚一路看着,对万莛芳的戒心略略下降了,虽然也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也明白万莛芳的苦心,对于那些顽劣的孩子他更是用心,即便得不到点心,也约定好明天轮流选地方,激励大家多习字,同时划好界限不准孩子们越界,却也不会强逼每个人听从自己的话,辛大夫虽医者仁心也有耐性,但毕竟是从小看着孩子们长大,日常授课多少还是带了些溺爱,论起寓教于乐与恩威并施的教授方式,墨砚还是觉得万莛芳更胜一筹。

万莛芳与严魁殊住在渔村住下来的第五天黄昏,万莛芳下课之后回到小楼,便发现严魁殊正在天井中劈柴,打了声招呼便进屋倒了两杯凉茶,听见厨房里墨砚正在生火做饭,又拿着茶杯返回天井坐在石磨边的矮凳上喝茶,严魁殊见他过来随即放下斧子走过来喝茶。

“问了吗?”

“还没问。”

“我以为你见到这么难得的苗子会先提出收徒。”万莛芳晃了晃茶杯,渔村虽然喝不起名贵的茶叶,好在附近有处泉水凌冽清甜,墨砚每天都会去挑水回来,才能有这么好的茶喝。

“天赋他是有的,但是你也知道,现在我也不是只看重天赋了。”严魁殊拿着斧子回答出自己的顾虑。

“人心隔肚皮,要是他有意掩饰你也难以断定他秉性如何,何况……人也是会变的,也许当初……他也并非是现今这样的人。”万莛芳知道他想起了谁,出言安慰。

严魁殊放下斧子接过万莛芳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与万莛芳的滚水不同,自己的茶明显是凉过,这也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严魁殊以茶杯掩饰住了因为这一点小事而微微上扬的唇角。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村庄不太简单,村口酒家老板手上手掌上的茧子应该是练过掌法,这栋小楼并未建在村中央而是建在村尾,前几天我和墨砚出去挑水,发现临海部分有设置低墙与陷阱,甚至有些地方还有简单的海战工事,而靠近泉水往内陆范围却只有防御野兽的小型陷阱。”严魁殊压低声音说道,万莛芳微微一怔,眼波流转之间又抿了口茶,他能猜到严魁殊有所猜测,自己与严魁殊在此小住这段时间也能看出墨砚与庹眉间对自己的戒备,庹眉间属于虽有疑虑而有所掩饰,但生性豪爽的人实在是不太能装蒜,掩饰的方法只是打个哈哈。

墨砚属于极力掩饰但过于耿直,有时万莛芳问他村里情况他下意识就回答了,虽然看不见眼睛,对方又少言寡语,但还是能从突然抿住的嘴唇看出墨砚有点纠结与懊恼的情绪变化。

“若真有蹊跷,你会插手吗?”万莛芳问,虽然他早就知道答案。

“若祸及他人,我自然会插手。”严魁殊回答,得到这个答案万莛芳只是笑笑,又回到初始的那个问题:“此时与彼时,都是一样的。”

这回轮到严魁殊微微一怔,有效无奈地笑起来。

“晚间墨砚出门前我会与他谈谈。”

“那不就行了。”万莛芳说着站起身又给严魁殊倒了一杯茶便收了自己的茶杯与茶壶进屋去,严魁殊听见他柔声询问墨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严魁殊望着不远处海面上初见落下的夕阳,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似乎也未尝不可。

晚间吃饭墨砚看出严魁殊似乎有话要说,万莛芳倒是一如往常,虽然不会做饭但也要帮点忙,布菜、盛饭、添汤,若说真有什么不同,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

等到几个人吃完了饭,万莛芳提出由他洗碗,便拿了木盆装了碗筷出去了,留下墨砚与严魁殊,墨砚依旧闲不住,为严魁殊倒了杯茶,坐在对面乖乖等严魁殊开口。

“墨砚……你有没有想过学武?”严魁殊问道,虽然之前有些犹豫,但是说这些话时他直视着墨砚藏在黑布后的眼睛,墨砚一直蒙着眼睛,一般人与他对视时会因为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反而会被他感知情绪下意识的不与他对视,村子里坚持说话时与他对视的也只有任船主、庹掌柜以及辛大夫,现在……又多了两个人,就是暂住于此的万莛芳与严魁殊。对此墨砚是有些好感的,但又不敢懈怠,船主临走前叮咛过要预防再次洗劫,因此墨砚一直留心观察两人,虽然现下并没有直接证明,墨砚却总觉得这两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犹豫之间,墨砚只得回答:“严伯为何想收我为徒?”

严魁殊沉吟一下,回答:“其实我并非镖局镖头,而是瑎国禁军教头。你有成为顶级武者的天赋,我不希望你辜负这份天赋。”严魁殊已经察觉到庹眉间也曾习武,但不知为何却并未教授墨砚武功,甚至在墨砚口中的任船主似乎也有功夫在身,也未教授墨砚一招半式,不知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墨砚沉默一会儿,回答:“严伯,我只是精力比常人更充沛一些,力气也比同龄人大一些……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也不想要什么特别。乡亲们养大了我,我只要于村中有些益处即可……”听了墨砚的回答,严魁殊倒没有惊讶或者气愤,毕竟学不学功夫最终还要看墨砚的意愿,旁人无法强迫他去做他本不想做的事。但是严魁殊还是留了一句:“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迫。偏安一隅与纵横四海皆是心之所向,若你要改了主意,可随时告知于我。”

墨砚没料到严魁殊这么简单便放弃,反而有点空落落的,没想到严魁殊却自顾自地谈起自己的少年往事:“我幼年时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抚养我,儿时走过歪路,日日逞凶斗狠,差点闹出人命,母亲为了还债,日夜不停纺织,那之后我有五六年再未与人动武。直到遇到了我师父,他是瑎国首府玉京最大镖局的镖头,不忍我的天赋埋没,回程住在我家借宿半年,只为了劝说我习武,母亲也知我的心结,一直开导我,师父说动我之后带着我与母亲迁入玉京,其后又鼓励我参加武举,这才成为玉京禁军教头。”

墨砚隔着黑布望着严魁殊,他不知道为何对方突然提起往事,而这段往事竟然与自己的顾忌不谋而合。墨砚抿着的嘴,回答:“我要等船主与辛大夫回来之后,再与他们商议之后再决定。”

“确实是要想想,如果要学武,可能要与故人的孙辈一起,需要暂时离开村子,你要考虑清楚。”严魁殊也阐明学武的弊端,他一向坦诚,尤其是是对可能会成为自己未来徒弟的墨砚,更是愿意为他权衡利弊,同时分享自己过来人的种种经验。

墨砚也能看出严魁殊的诚恳,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了谢之后表示晚上还要去看看渔网是否捕了鱼,严魁殊看出他是想独自考虑自己的提议,便点头同意。

墨砚起身走出去,不一会儿万莛芳也进屋,问起收徒是否顺利,严魁殊表示对方还需要些时间思考,可能要等船主与辛大夫回来之后再做决定。

万莛芳拍了拍严魁殊,墨砚虽未同意但也不算完全拒绝,于是倒了杯茶坐下与严魁殊谈天,他说的基本都是学堂上的孩子们,认识他这些年严魁殊从未听他谈起对学生的偏爱,至多讲讲学生们日常的表现,同样是教人,严魁殊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万莛芳这样的师者,他永远能看到学生的优点,谁家孩子干活麻利、谁家孩子写字好看、谁家孩子唱歌好听、谁家孩子长袖善舞适合经商、谁家孩子做事诚恳踏实务农,不谈孩子们的多动、懒惰、聒噪、言不由衷与不善言辞,似乎每个孩子在万莛芳面前都有耀眼的光芒,这可能也是他一贯受人敬仰的主因吧……

这么想着严魁殊也有些释然,自己与万莛芳有很多相似的坚持,即便是有差异两人也已相伴数十载,高处荣光、低谷沉沦,都见识过,彼此已有了默契,万莛芳总将慰藉融于细枝末节的话语之中。早年严魁殊性烈如火,加之天赋奇高,作为教头时总是对下属多有苛责,当时也是万莛芳从中斡旋,解开了自己与下属之间的心结,念及此处严魁殊有帮对方添了一杯茶。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万莛芳起身点灯,严魁殊听到门外有人行进的淅淅索索之声,便起身开门,就见正欲敲门的庹眉间。

“墨砚呢?”

“他去看下的渔网是否有鱼,怎么了?”严魁殊将他让进屋,庹眉间进到里屋向两人说明来意。

“今日我去看看琳琅是否解除封城,到了城边确实是解除了封城令。还有一事比较让人在意,城外贴了告示,正在寻找一名少年,但是没写姓名也无身世,只有一张画像,不知道是不是导致之前封城的逃犯,我看着也是个年轻俊美的少年郎,不知道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被如此通缉。”庹眉间说着展开手上的拓印图,万莛芳将灯推到近处,与严魁殊凑过来观视。

那张画像上的少年一袭白衣,目光温润如深海明珠,一缕刘海垂下来,半遮半露着似笑非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