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交汇

第一日,白玓瓅自溶洞中醒来,醒来的一刻便感到全身酸胀、骨头钝痛、肺部如同针扎,脑袋更是昏昏沉沉,甚至觉得不如再晕过去。

他全身发热,似乎又烧了起来,喉咙反而不沙哑,他试着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悠长的长音,长音在溶洞中回响,他昏昏沉沉仿佛听到身旁溶洞接海处传来的水声,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缓慢挪动到他身边。

对方上半身出水后俯下身的影子挡住了溶洞外洒进来的月光,身上的海水滴落在白玓瓅脸颊,对方伸出冰凉的手落在自己的额头,白玓瓅睁大眼努力辨认那副背光的面容。

“是……你?”

第二日,白玓瓅已经能起身,不知何时身旁已经放了一些已经剥开的牡蛎,白玓瓅低头嗅了嗅,内里还是新鲜的海水清甜气味,一旁放着一个巨大的海螺,白玓瓅望着内里的水,用指尖沾了一点轻触舌尖,那水没有丝毫咸味,他抱起海螺将内中淡水一饮而尽。

夜间太冷,他的衣服在前一日的高烧中干了又湿,加之先前在海水中浸透,现下衣服表面已经附上一层薄薄的盐渍。

他只能慢慢挪到避风处,而后躺在稍微干燥的岩石上沉沉睡去。

第三日,白玓瓅的体力恢复一些,白日里他继续吃些牡蛎、闭目凝神,夜间他望着天幕中的月相与碎星位置。

“月有阴晴圆缺,但碎星如悬空磐石,永远不会改变方位。”白玓瓅想起族长爷爷白陷塔的话,虽然对方时常指摘自己的错处,教导自己时倒是从未有丝毫欺瞒。

以星为基,天距为尺,以此丈量所在之地。

这是海岛居民人生的必修课,于无尽汪洋中获知自己的位置,以不变的碎星为道标寻觅归途。

第四日,白玓瓅还是很虚弱,“那个”从水中探出头,甩上来几个牡蛎又沉入水底,白玓瓅爬到水边,冲着水面抱怨:“我可开不动壳。”

对方刚缓缓探出上半身,刚才看上去还虚弱的站不起身的白玓瓅突然伸出双手,以腰带固定对方的上半身,一用竟然将对方从水中拖出来,对方似乎非常惊讶,但碍于白玓瓅有伤在身并没有挣扎。

其实白玓瓅也并未使劲,他体力还未恢复,只是借助腰力完成一次面对面的对话,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已经导致他喘息不止。

“带我去最近的村子吧……”白玓瓅冲对方耳边说道,声音有些低沉,语气虚弱,言辞仿佛撒娇,却又不容置喙,说完又虚弱地跌坐在回地上。

对方吓了一跳,白玓瓅一松手就连着腰带一同沉入水中,白玓瓅又歇了一会儿,拿一旁的石头“哐哐哐”地砸开今日地方送过来的牡蛎壳,掏出里面的牡蛎肉一点点咽下去。

吃完后他歇息许久才慢慢起身,继续往溶洞深处探索,从洞壁石缝间搜集了半牡蛎壳淡水,慢慢将水喝下去。

做完这一切,白玓瓅便靠在洞壁上,面向水面闭目养神。

待到溶洞外太阳逐渐落下,白玓瓅听见出水的声响。

白玓瓅依旧闭着眼,唇角终于微微扬起了一点弧度。

-------------------------------------

墨砚缓慢地走向海边,虽然在刚才对话时已能看出严魁殊的诚意,甚至已经是爷爷辈的严魁殊还提到自己年少时的不堪往事,但墨砚还是放不下心中郁结,因此只能拒绝。

“那片海中有你不可凝视之物,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该将罪责全部归于己身。”墨砚还记得船主在事情发生后对自己说的话,在事情发生后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墨砚没有清晰的记忆,因此那件事发生的记忆就显得越发鲜明,他不能说服自己那并非自己的过错……

不知不觉之间墨砚已经快到海边渔网处,远处正有三个人影,其中两个小一点的跟在大一点的身后,走在前面的则是一个没有右臂少年,他背着一个鱼篓,正有说有笑地与身边两个孩子谈天。

墨砚停下脚步,他目力极好,只要停在此处停驻对方就不会发现自己。果然没多久三个人便走出了墨砚的视线,墨砚叹口气,默默走到海边收起渔网,正将渔网中的收获放入鱼篓,却听见由远及近的呼救声,正是从刚才三个人影走过的方向传过来。墨砚放下渔网与鱼篓,冲向刚才三个人消失的方向。

-------------------------------------

药斗是个孤儿,辛大夫经常市场外出巡诊或是采药,村子里收养的几个孩子几乎都是她捡来的,只有药斗和墨砚是例外。

药斗原本的家位于璟国与玥国交界的山区,药斗爹是个药郎,常常出门采药月余不归,药斗娘是个精于打算的女人,爹不在家时她便会去城中卖掉之前爹采到的药材,日间便在家耕种、照顾自己。

在药斗十岁那年红月上旬,突然有城中的豪绅带着官府的人来到药斗家小小的村庄,拉了药斗娘就走,幼年的药斗不知所措,只能借住在邻居家等爹回来,在家等了十多天父亲才回来,爹得知之后赶忙奔去城中,夜里带回来的却只有娘的尸体。

那是药斗第一次面对死亡,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夜里他去草席上摸娘的手,那只手凉冰冰的,他将娘冰凉的手贴在脸上,想焐热那只总是温柔的摸着自己脸颊的手,但是整整一夜,那只手仍旧冰凉。

娘下葬后父亲就开始变卖家中的物什,最开始是娘藏在柜子深处的银镯子、桌上的铜镜、屋内的织机,之后爹逐渐将家中仅有的几亩田地也卖了,爹其实也想把手上的药材卖出去,但每次出门卖药回来时脸上便会出现青青紫紫的伤痕,甚至连衣袖都扯破了。药斗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爹,只能尽力负担家中家务,缓解爹的后顾之忧。

只是有时候晚上出屋子上茅厕,会看到渐冷的夜里,爹都坐在门槛上抽烟袋。

娘在世时爹从来不敢多抽,有时外出带着药斗赶集回家前也会注意漱口,让药斗再三确认闻不出味道才敢回家,那时候爹将他放在肩上一路嬉笑着回家,赶集回来时娘总会加一两个菜,偶尔爹会买些腊肉回来,娘会高兴地剌一块,用年节才用到的猪油炒个时蔬。

药斗俏俏望着沉闷抽烟的爹,从午夜一直抽到黎明,爹才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药斗差点冲出去,又见爹扶住门框勉强支住身子,他觉得爹不想自己看到他现下的样子,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回屋装睡,听着爹进入厨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闻到隐隐的饭香才敢起身。

两三天之后,爹还是决定进山,但与之前不同,这次他并没带药篓,也没带镰刀,而是带上了一把匕首和一副简易的弓箭,临走前爹将药斗托付在村长家,两个人避开药斗在屋外聊了很久,期间似乎还有些争执。

那之后爹就进山了,却不是以药郎的身份,而是猎人。

药斗数着日升日落过日子,村长家待他很好,他却总觉得不适,几乎不敢坐下,只要一闲下来,便问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事,村长媳妇总是赶他回去做些轻活,次数多了,她也察觉药斗的不适,有些无奈地交代药斗出去打猪草,药斗一出门一整天,晚上回来时背着的猪草甚至比他的身高还高些。

就这样两个月后,爹的尸体被邻村的猎户背了回来,村长媳妇捂着他的眼睛不想让他看到爹死后的样子,但是被遮住眼的前一刻药斗还是看到了。

尸体不知道放了多久,身上已经有些腐败,内脏处有动物啃食的痕迹,尸斑遍布全身,若不是气温下降,可能连这点尸体都存不住……

药斗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发烧失去了意识,总之……他暂时不用面对父亲已死的事实。

再醒来时,药斗发现床前正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粗布衣,她的头发茂盛,用三根粗糙的木簪子固定在脑后,发现自己醒了,将一旁的药端过来,药斗下意识地推开那碗药,蓝衣人只是将药放在一旁,对他说:“你娘没有换你爹的药,你爹也没售假药。”

只一句话,药斗的眼泪便停不下来地往下落,开始无声无息,之后却像是要嘶吼一般,从喉咙里发出凄切的悲鸣,村长媳妇在外担忧,敲门问询,蓝衣人开门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走出去,留药斗一个人嚎哭。

不知过了多久,药斗逐渐平静下来,哭声渐渐消失,蓝衣人这才进来,给他递了一杯温水,又将药拿出去,待热完药再回来却见药斗坐在床上发呆。他将药碗递过去,药斗接过碗,一点点将其饮下。

蓝衣人递给他一个小小的布包,说:“这是你娘当时卖药得来的钱,那间药铺的伙计贪图钱财,故意在其中掺杂了次品。悬壶医会已经查明一切,这里一部分是药钱,另一部分是当时……买药者的赔付。”

听到这儿,药斗将布包摔在地上,一边怒骂一边急喘着哭起来,蓝衣人并未阻止他,而是捡起布包,告知他:“吃那副药的人是城中皮货商人的夫人,去年青月时节才成亲,年初诊断怀了第一胎。当时我路过此处,正好为那位夫人做了诊视,胎心不正,若想保住孩子须慢慢调养。我开了个日常调理的方子,为防万一,我还留了一剂救命的方子,其中一味药本地只有你爹会去采摘。”

药斗意识到什么,却又不敢问,总觉得问了,自己就连再去指责的立场都会失去。

“你是伶俐孩子,这世间许多事,不能靠旁人教,要靠自己悟。”蓝衣人站起身,药斗却拽住了他的衣襟。

“药学,还是要人教的吗?”

“只要你肯学,我便教。”

那之后,药斗便跟着辛若谷离开故乡,来到了琳琅的这座小渔村。

-------------------------------------

此时的药斗正以独臂将两个更小的孩子护在身前,看到停靠的小船时他只来得及一胳膊环住两个孩子往回跑,却感到身后已经有火把照亮这边,他一边推着两个孩子往反方向走一边冲另一条道大喊救命,他不知道这个时间村里会不会有人在附近,现下青壮年都被船主带出海了,留在村中能与这伙人搏斗的只有墨砚与庹叔,无论如何要先跑去求救。

但他身体平衡性本就因断臂而变差,此时着急推着两个孩子,更是重心向前,跌倒后只能冲两人嘶喊:“往前冲!别回头!回村子求救!往前跑!!!”刚喊到此处,就感到一只脚踩在自己后背,嘴还没来得及闭上,沙子灌满口腔,他听见刀出鞘的声音,与那年被拖下甲板时一样,他想的是:“我是不是要死了?”同时耳边想起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焦急又愤怒的大喊:“药斗!!!”

-------------------------------------

“记住,半年内不可妄动炁韵。”

“那我要怎么自保阿爹?”

“不能自保的话,就跑吧。”

白玓瓅一边回忆一边心里吐槽:“阿爹你可没教我人命关天时要怎么跑啊!”

腰带包着石头甩出去,正中对方的后脑勺。对方身形一动,距离还是太远,那一下并未击倒他。白玓瓅并未停在原地,而是径直往前奔向不远处持刀的四个人,未动炁韵的速度有所降低,加之最近身体虚弱,他已经许久未动武,行动间有些滞涩,他刚才听到了不远处的那声怒吼,本欲先冲向踩着人的那个,但现下对方行动受刚才后脑那一击的影响,白玓瓅转变目标向着手持火把的那人冲过去,对方以火把扫过,白玓瓅借助身形摇闪下潜避过一击,顺势爆肝一击,腰部将冲刺速度加在进攻中,对方另一只手的直拳受此影响速度减慢,白玓瓅借势拍住对方大臂防御,补上一个拂手将对方不稳的身形彻底击倒在地。

火把掉在地上,火光闪烁却并未熄灭,此时右侧又有破风声,旁边一人高位扫踢过来,欲借助身高差直接踢上白玓瓅的脑袋,白玓瓅仰身又一个摇闪,躲过一击后后手翻拉开距离,之后高高跃起一个骑在对方肩上,一个后空翻直接带摔对方,在脖颈上补上一记劈掌。

却见冲过来的黑影与另两个人缠斗,还未拔刀那人自后方擒住他,刚才持刀的人正准备上前将黝黑少年一刀毙命,白玓瓅来不及多想一道炁韵化出冰刃扎在那人持刀的手背,紧接着爬起来冲上去一个双推掌将对方推开,在对方挥刀前稳住身形运气补上一击搬拦捶。此时被禁锢的少年也挣脱了束缚,回身肘击接重拳击倒对方。

白玓瓅虽然没有被直接打到,但体力消耗过大还是气喘吁吁,他走到昏厥的几个人身边把刀收起了,回身发现刚刚抽出的那把刀被冲过来的黝黑少年放在身边,此时那名黝黑少年正用身边的渔网拧成线绳将四人捆起来,白玓瓅过去将三把没出鞘的刀扔在少年身边,又拉起刚才被踩在地上的另一名少年,这才跌坐在一旁一边喘息一边忍不住咳嗽。

少年吐掉了口中的沙砾,但是还是睁不开眼睛。

黝黑少年开口安抚:“药斗你先闭上眼等一下,我绑了这帮人之后再帮你清洗。”说完被称为药斗的少年便安静下来。

绑完人之后,黝黑少年掏出了一只葫芦,拔开塞子后却先递到白玓瓅面前,白玓瓅歪头看了他一眼,即便火把被丢在不远处,他也能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对方金色瞳孔,白玓瓅总觉得这种眼眸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一时间有些呆愣,墨砚察觉到白玓瓅的迟疑,先喝了一小口,在他面前咽下去才又将葫芦递过去,白玓瓅轻笑一下,接过水喝了两口,又把葫芦还回去,墨砚这才站起身过去帮药斗清洗眼睛。

“这几个人都是谁,怎么一上来就要杀你们?”白玓瓅有些头晕,又是那种熟悉的眩晕感,仿佛行走在云朵之间无所依托。

“应该是……海寇。”墨砚一边帮药斗清洗眼周一边回答。

“海……寇……?”白玓瓅喃喃重复,手伸进衣袖之中,墨砚以为他要拿什么,却见他似乎捏了捏什么,之后便瘫倒在沙滩上。

“你怎么了?!”墨砚急忙过去查看,发现对方全身发热,身上只有零星的擦伤,已经昏厥。

“他怎么了?”已经清洗好脸上沙砾的药斗问道。

“药斗你现在能走吗?”墨砚问,药斗点点头,墨砚走过来将绑住的四个男子用渔网罩住直接绑在后背背起来,之后有俯下身双手抱起躺在沙滩上的白玓瓅,呼唤药斗和自己一同回去。

药斗怕他负担过重,提议自己背这位救了自己的白衣少年,墨砚目光微动,药斗这才发现刚才混乱中墨砚眼上的黑布不知丢在何处,他的黄金瞳在黑夜里几乎在发光,光耀中却又带着些许诡异。

墨砚想了想,还是表示自己没关系,药斗只得抱着四把刀跟在后面。

“他现在能扛着四个男子和一个少年,如果当年他有这样的力气……”药斗在后面胡思乱想,思及此处却又摇摇头驱逐这种想法,当年的他还是孩子,即便是现在,他只是个孩子。

墨砚在夜间仍旧能够视物,他能清晰地看到怀里的人皱着眉,那人肤色很白,有种近乎珍珠般的透亮质感,现下脸颊有着不自然的酡红,看上去又娇弱又惹人怜惜。

墨砚回忆刚才自己看到他一袭白衣冲上前救人的样子,就像暗夜刺破黑暗的一道光。

“你这样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