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丕变

苏芰荷回忆着几日前自己称病告假时是否存在疏漏,在那一日前一天,她便假借身体不适呆在自己寝室。由于两国使臣前来,宫内仆役们都集中在国主冷霜华与涟漪夫人谈清漪各自宫苑之中,两国使臣本该住在城内驿站,但之前熙攘城内拓宽道路,城内市场扩大,不止驿站迁出城外,就连不少城内原住民也将土地转让给商户,在陈旧市集之外城中还在扩建新的集市。因此两国使臣才入驻青莲台,不过珖国选了曾经清泉公主未成为夫人前暂住的听雨小筑,而琰国则选择了距离青莲台正门最近且距离花圃不远的添香阁。

苏芰荷出门前罩了一件从未穿过的粗布外袍,鞋子外面又加了一层布袋套住,不仅如此,她还选了最人迹罕至的一条路,一路走到了还为整修的旧船坞处,那里并没有停船,岸边却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她拿起布包进入岸边茂盛的芦苇荡之中,上岸后也并未踏上碎石铺好的小径,而是选择进入花丛之中。

她避开青莲台下人们的视线悄悄前往韩濯瀹暂居的听雨小筑,以听雨小筑的构造,如果有人坐在靠近映莲池那边的廊下便能看到来人,但她偏偏选择了靠着青莲台围墙边缘迂回绕向听雨小筑,在临近听雨小筑时却见一个人立在那里,对方望了她一眼,随手接过她手中的布包,苏芰荷状似不经意地问:“处理好了吗?”

对方提着布包点点头,苏芰荷又脱下外袍与脚上的布袋递归去,叮嘱对方:“这些要烧掉。”外袍上被花刺与芦苇划破的部分,布袋上沾染上的泥土,都可以付之一炬。对方仍未开口,继续点点头。苏芰荷拉拉有些起皱的衣裙,随即两人向着不同的方向继续走。

她记得为自己开门的女子,记得看着池中锦鲤的青年,她记得自己跪下的诉说,记得女子搀扶自己起来,记得自己立在原地不卑不亢地说出自己的请求,记得青年笑起来:“原来你便是净夫人提过的那个人啊,那么……你承诺净夫人要做的事,已经事毕了吗?”

“老身……已完成夫人所托之事。”

“哦,那你也能拿到自己的酬劳。”青年回答完,便将一个绣着珖国代表大荒氏鹤型家徽的锦囊交给之前开门的女子,女子走过来将锦囊交给苏芰荷。她握着锦囊,又盈盈一跪,行了叩拜大礼。

苏芰荷思及此处,已经走到了盐斑牢的尽头,那里有一个一人宽的门洞,内里是一个封闭的石洞,石洞内有一口石砌的古井。看到靠近洞口处关押的人倚着石墙并未睡去,苏芰荷缓步来到牢前站定,里面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头发遮挡着看不出年纪,他肩膀狭窄,个子也不高,给人一种纤弱且易碎的质感,他有些垂头丧气地以头抵着石壁,直到苏芰荷走到他面前才微微仰起头,黑色的眸子宛若盛着水光,苏芰荷问道:“怎么不先睡一会?”

“白日还好,入夜后哭声渐烈,我怎么睡得着?”对方回答,略显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苏芰荷稍停片刻,缓缓告知:“马上要进入黄月,洄游将至,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东西呢?”牢内的男子问道,苏芰荷闻言,脱下了大出两号的鞋子,在层层花瓣下正压着那个小小的锦囊,她将锦囊交出去,对方拿过去打开锦囊看了一眼,捏着内里的物件直接吞了下去。随即笑起来:“你说的最好的时机,该不会是因为已经被发现了吧?”苏芰荷一惊,随即向着来时的方向看去,再回首却见前一刻还在牢狱内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栅栏之外,还没反应过来却已被男子单手钳制,他的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子。

“放开她!!!”白玓瓅即便不能运起炁韵脚程也比俱利伽罗更快,更远处跛脚侍卫也在一瘸一拐地往前赶,看到对方扣住了荷嬷嬷只能站在男子一丈开外。男子并不想多话,而是以荷嬷嬷作掩护缓缓退入石洞之中,白玓瓅本来盘算着守卫与俱利伽罗都到了之后三人可以在对方进入洞穴中前后夹击,但他瞄了一眼男子身后洞穴极小,距离拉不开,更何况后面的两人的动作没有自己利落,虽然不往出口走,而是深入洞口,料想可能有其他通道。此刻白玓瓅只能赌一赌,在男子快退入洞口时猛然冲过去想要牵制对方的速度,对方却并不恋战,直接甩开了手中的荷嬷嬷,反而趁机将白玓瓅压在地面,白玓瓅被料到地方力气如此之大,不但荷嬷嬷被直接摔昏过去,自己也被压得眼冒金星。

刚冲到此处俱利伽罗看到白玓瓅被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比白玓瓅还小两岁,也没有武功加身,忍不住望向身后的守卫,此时那个高大的守卫一瘸一拐地前来,将面罩往下拉拉,他下巴上遍布伤疤,他却并未上前,而是说:“放开他。”俱利伽罗听到这句话时,手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却几乎听从对方的话松了一下手,他看向挟持白玓瓅的男子,对方似乎手也松了一下,但随即却吐出一口气,之后两边牢房的围栏却纷纷砸下来,俱利伽罗大惊,用手护住头,却被守卫拉到他身后,再一抬头,牢房围栏分明纹丝未动。

“蜃气?你是……海国人?”守卫质问,男子呵呵一笑,并未解答,而是放开白玓瓅翻身跃入石井,但是白玓瓅并未松手,他并未被甩出去,反而抓住男子的衣襟与他一同落入石井。

“白玓瓅!”俱利伽罗冲到井口,那里是一汪如同地脂井一般深邃黑暗的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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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

刚入夜,白玓瓅便在平澜居前等俱利伽罗,虽然对方说等红月行至中天在与自己前往宫牢探监,但白玓瓅已睡了好几日,时时被珠玑看着,醒来之后父母又开始整日忙碌,自己不便外出,加上之前行刺之人还未被捕获,青莲台内人心惶惶,大部分都严守各自楼阁,自己也不好去找冷冰湶,已经无所事事好几日,他本就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好容易俱利伽罗带来点娱乐活动,自然珍惜。

一开始引起他注意的是映莲池的残荷,一般采莲蓬都在黄月上旬,但现下还在红月,正该是荷花最盛放之时,怎么会有这么一大片残荷?他这么想着,却看到层层荷叶之下,还有几尾翻肚的鲤鱼……

白玓瓅走到映莲池旁,伸手捞出一尾鲤鱼,摸上去还有些弹性,看样子是新死不久,但是自己受伤前明明鱼与荷花都生长无碍,白玓瓅低头闻了闻,鱼还未腐烂,周身散发着一种很熟悉的味道。白玓瓅又伸手以指尖沾了点池水放入口中,那是白玓瓅在伴月居日日都能闻到的气味,那种味道深入骨髓,日日相伴,唯有距离稍远再次闻到时才能察觉,那是海水夹带腥味的淡淡盐味。

“映莲池水引自河流……淡水还未入海,为何会混入海水?”白玓瓅蹙着眉站起身,望着手上死去的锦鲤出神,他将死鱼放在身旁坐在映莲池边沿,闭目开始回忆:坐在听雨小筑廊下的韩濯瀹投喂锦鲤、一旁为自己开门的侍卫、突然走进来的青衣女子、自己穿过重重莲叶救助被推入映莲池险些淹死的俱利伽罗、回到幽咽轩脱下的衣衫、跌在泥水中被自己背起来的女孩、房檐下的表妹、涟漪夫人的刁难、白檀的迎接、进入温泉时听到的声响……以及最后自己中的掌。

“锦鲤、莲叶……那时候分明都是没问题的,但是为了什么……会有海水?”

“那场雨……那场雨……那场雨……”

“雨声……雨声……雨声……凝雪诀,池水结冰……求助声……求助声……求助声……求助声之前……”

白玓瓅拼命回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自己已受了内伤,思维已经有些跳跃,他本来听力绝佳,如果是平日自己会注意到那些细微的声音,但是那天却是听到溺水声才冲过去。

“他不识水性,下沉的很快,我听见呛水声就冲过去了,凝雪诀增速,云来岛上只有父亲能快过我……”

“我冲过去,在水面上……船……没有行舟的声音,没有水拨开的涟漪声……”

“没有船离开的声音!”

白玓瓅坐在那儿,他感觉自己漏掉了关键细节,那就是近来不论是听俱利伽罗描述,还是听珠玑提起都并未交代伽罗被推入映莲池后那叶扁舟何去何从,就仿佛从未存在一般……甚至珠玑也只是告知自己外墙处花丛后发现的可供出逃的小门,那里还有一身侍从的衣服,刺客真的逃了吗?还是刺客打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青莲台?

“假设……刺客并不是划走小舟,之后避人耳目前往外墙小门走掉的。那么外墙的门只是个障眼法,他没有离开青莲台,甚至没有离开映莲池,他能藏在哪里?”

“珠玑说各个宫苑的仆从都经过详细调查,并没有仆从在那个时刻擅离职守……甚至看到俱利伽罗登上小舟的仆役也没有看到再有人回到新船坞停船,但是没有丢失小舟的消息……”

“并不是小舟……或者说只是在场者以为有一只小舟……”

“刺客并不是逃走了,刺客没有逃走,刺客只需要返回原本所在地即可,只要那个地方能保证行凶之时他不在场即可……”

“他不需要逃走,因为宫牢内里设有水牢,如果水牢与映莲池联通……”

“地势高低导致不会马上出现海水倒灌,但是盐分却会渗透……”

“他不需要逃走,他先被关在牢狱中,如果他能制造出如小舟那般的幻象,那么他也能轻松脱离狱卒掌控,他只要让人们以为他一直在那里即可……只要他一直在那里,他就没有行刺的嫌疑……”

“能制造幻象而又深谙水性的……是鲛人……”

“可是……为什么?一尾鲛人为何要……?”白玓瓅思及此,又摇了摇头,鲛人也有智慧,不能这样论断,但这一切,花丛后的小门、仆从的衣服、消失的小舟,都不是单凭一名鲛人便能办到的,他需要同伙,父亲曾说过,鲛人确实有能够幻化出双足的药物,一种是全凭幻术让见着产生长出双腿的错觉,另一种则是需要鲛人内服之后真正形成双足,前者看似简单但是很容易被拆穿,后者看似牢靠却必须定期服药,否则也无法长久保持人族外形。这种药林沫柒还曾给白玓瓅看过,分为烈性与柔性两种,其中烈性的药丸能够维持一个月相变化时间,但也仅有九十天,九十天中完全不能恢复鱼尾且对鲛人而言每一步都如同踏足刀锋之上,另一种柔性的药丸只能维持三天,虽然走路还是会如同踏上碎石,但是能够随心变化出尾巴。

“过往冤仇?琰国不仅不临海,而且据说常年缺水,鲛人也不可能与连海都没有的国家交恶,鲛人的目的究竟为何?挑拨离间?琰国与琳琅还在和谈,什么协议都未确立,为何要挑拨两国关系?再说海国与琳琅百年来未有交战,为何突然发难?”以白玓瓅的见识完全理不出头绪,他唯一能确认的是那名行刺的鲛人如果现下还未离开青莲台,那么有八成可能滞留在宫牢之内,正在等待机会出逃,而今天自己与俱利伽罗前去探监正好能够私下调查一下内中是否就有这名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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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

“白檀,你关在这里这段时间,荷嬷嬷一共来过几次?间隔多久?”

“加上我被关押当晚那次,今天是第五次,每次间隔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