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身、拔背、沓肩、张弓、搭箭、拉弦,哥舒真金射箭的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并无半点迟滞。阙律啜看在眼里,满意地抚须微笑。
张朔聚精会神,在哥舒真金松指的霎时间按照预想向东侧急避,只见羽箭划过半空,却在自己身前数步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好!”
解把花好生激动,忘了有伤在身,情不自禁往前耸动振臂高呼,紧接着“哎呦哎呦”痛得直叫唤,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阙律啜难以置信,与左右随从面面相觑。
草原上人尽皆知的年轻俊彦,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出了如此离谱的一箭!
肃杀沉寂的集市,泛起涟漪。人马骚动,议论蜚蜚。
哥舒真金昂起头,面无表情,长长呼了一口气,随即就像没事人也似,不紧不慢往弓上搭第二支箭。
张朔原本还想出言相讥,扰乱哥舒真金心绪,见此情形,不由一怔。而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犹豫间隙,第二支箭应声离弦。
“好......”
这一次,连解把花也叫不出声了,因为第二支箭同样在张朔的身前坠落,静静躺在了第一支箭的边上。
阙律啜勃然色变,戟指哥舒真金,喝道:“小哥舒,怎敢戏弄我!”
哥舒真金抛下弓箭,三步并两步跪到阙律啜的战马前,涕泣道:“伯父恕罪,侄儿前日肩部中箭,本就伤势未愈,心神不宁,力有未逮,并非故意。”
“既然受伤,为何不说?”
“伯父下令,不敢不从!”
阙律啜气红了半张脸,胸膛起伏,大口呼气道:“好、好,我的好贤侄,处半俟斤部的神箭手,竟然为了一个唐人,使我谋落部颜面扫地。谋落部的勇士都会记住这个耻辱的时刻!”说到这里,一拎辔头,斜眼看向张朔,“幸运的唐人,长生天饶恕了你的性命,你自由了!滚吧,滚出谋落部勇士看得到的地方,滚得越远越好!”抛下这一句,催马绝尘而去。
很快,战马嘶鸣,旌旗复动。谋落部的人马相继行进络绎如川,绕过集市追随狼头大纛去往了更远方的荒原。
集市重新热闹起来,商贾叫卖,车马往来,没有人过多关注张朔和解把花,甚至连葛逻禄的军士们,也假装看不见他们。
这就是草原的秩序,草原的日常。
张朔回到解把花身边,安拂耽延和哥舒真金也都走了过来。
“嘿嘿,你这个突厥人,射箭的水平可真臭。”
解把花汗如出浆,仍不忘调笑哥舒真金。
哥舒真金傲然挺立,不屑一顾。
张朔问道:“那两箭会让你和你的部族蒙羞,为何要这样做?”
哥舒真金沉默稍许,回道:“一箭报你救我妹妹的恩情,一箭报你替我处半俟斤部找回货物的恩情,我们突厥人,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脸上同时浮现出不甘,“可惜没有第三箭了,如果有,我一定会射死你的。”
“你不会再有机会的。”张朔淡淡一笑。
安拂耽延查看了解把花的两处伤口,道:“胸侧的是皮肉伤,好说。右腿上的伤口深,好在没伤及经脉。我的商队里有天竺秘药,治疗外伤有奇效。”
张朔拱了拱手,道:“多谢萨宝,今日如果不是萨宝相助,我必无生还的道理。萨宝的恩情,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替我找回了驴车,就是最好的报答。”安拂耽延说道,“护送这辆驴车,正是我此次带领商队的最重要目的。”
张朔疑惑不解,道:“你们不是在俱兰城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和葛逻禄人为伍?”
“葛逻禄人曾经是我突厥别部,谋落部的阙律啜设是我父亲的安达,我和他们在一起,有什么奇怪的?”哥舒真金抱着手,冷言冷语。
安拂耽延解释道:“实不相瞒,我护送驴车,就是为了送它到热海南岸的谋落部牙帐贺猎城。昨日商队刚到俱兰城,恰好阙律啜设就在城中。”顿了顿,续道,“阙律啜设和踏实力部的大人库露真设相约,商量俱兰城的势力划分,可是听说库露真设的儿子突然遭人袭击受了重伤,双方不欢而散。”
“踏实力部?”张朔暗思,“不就是那晚的......”
解把花抽冷子道:“驴车里是一个大食美姬,是也不是?阙律啜设好色之名在外,你进献美姬,能赚不少钱吧?”
安拂耽延低叹一声,道:“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张朔问道:“萨宝,驴车里的大食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接着将昨晚在红石烽发生的遭遇战简单叙述了一遍,但刻意没提马贼来自踏实力部的事。
安拂耽延倒是不再打马虎眼,答道:“车里的是处月夫人,姓朱邪,名余勒都思,此前一直生活在大食的波斯之地。”
哥舒真金貌似也才知道这回事,颇为诧异,道:“处月......朱邪......”
张朔暗自点头:“果真来头不小。”
草原部族,往往几个相关的词就蕴藏着极大的信息量。
处月之名,来源于西突厥别部之一处月部。
处月部最早生活在天山以东的金娑山,后来分裂成了多股,其中有两股势力较强。
西迁的一股融合了七河之地的粟特人,成为了炽俟部,又和谋落部、踏实力部组成联盟,变成了三姓葛逻禄之一。当今葛逻禄的最高统治者,叶护脱斡里勒,就是炽俟部的首领。
留在东面靠近大唐的一股吸收了六胡州等地的粟特人,因为在沙陀碛附近游牧,又被唐朝方面按照地名称呼为沙陀部。朱邪是沙陀人首领一脉的氏族名,沙陀人学习唐人风俗,因此以氏为姓。
“既然是沙陀人,无怪那处月夫人会说汉话。”
张朔心中的一个疑惑解开。沙陀人和唐朝关系密切,朱邪一脉甚至被唐朝皇帝赐姓李,不少子弟在长安上学,会说流利的汉话不足为奇。
“可是相比西域,沙陀人更热衷参与中原事务,和大食绝远,而且信仰长生天或火神,处月夫人怎么会到大食去,还一副大食法信徒的打扮?”
张朔想不通的地方还有很多,只是安拂耽延看上去不太想透露更多,他暂时没有继续追问。
“商队已经在俱兰城卸货,不相干的人都将结算工钱后清退,我会另外组建一支队伍,和真金追随阙律啜设去贺猎城。”安拂耽延给解把花进行简单的包扎,“猛哥,还有你的朋友,跟我们一起去吧。”
解把花哑然失笑,道:“跟你去再被阙律啜射五箭吗?”
安拂耽延道:“阙律啜设最好面子,今日被你们折了面子,自然不快。然而猛哥,你既是唐国的使者,阙律啜会是你值得再见一面的人。他是部落大人,不是意气用事的草原强盗,相信我吧。”
“唐国的使者?”解把花张着嘴,看着张朔。
“阙律啜设拿走了你的鱼符未还,便是暗示。”安拂耽延补充道。
“好,我去。”
出人意料,张朔答应得十分干脆。
“啊?长生,你不是说要回中原吗?”解把花对张朔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感到一头雾水,“你可想清楚了,杨老大那边还......”
“嗯,之前确实想回中原。”张朔用汉话应道,相较起当初的消极与颓丧,此时他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经历了这两日的一些事,我改主意了。我想做些事,为西域的唐人们做些事。”
“干啥呀。”
解把花头摇得像拨浪鼓,只觉自己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最近变得是越来越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