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不期而至,集市鸦雀无声。
乌泱泱的人马攒动,前赴后继。无数旌旗在风中招展,遮天蔽日。
最高的狼头纛之下,一名骑士出列,揽辔徐行。所到之处,无论商贾旅人还是官吏军兵,无不束手肃容,主动分开道路。
张朔观察到军队中的旗帜图案,均为公驼,再看解把花,满脸苦涩。
几个葛逻禄军士连滚带爬到那骑士马边,手指张朔,叽里呱啦哭诉。
那骑士听完,双脚轻磕马腹,很快来到张朔身前,居高临下问道:“唐人,为何杀我梅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葛逻禄律,凡扰乱行商者,杀无赦。”
张朔直视对方,铮铮而言。
眼前的骑士五十来岁,阔鼻圆脸、须髯浓密,额前戴着日月冠,穿一身光彩夺目的绿绫袍,长及腰间的黑发用一条约丈许长的黄色丝帛束缚,尽显华贵威仪。不用说,定然就是谋落部的首领、葛逻禄二设之一的阙律啜了。
设,在突厥人中地位崇高,往往一部一族的首领才有资格担任,地位仅次于可汗和叶护。梅禄,则是突厥人中的统兵官。
看来张朔杀的,还不是普通的葛逻禄军官,而是这片集市的主人。不过他丝毫不惧,以葛逻禄的法律作为回答。
阙律啜眯着双眼,仔细打量张朔,久之,道:“你所言有理,可是我葛逻禄人的法律,由我葛逻禄人制定,也该由我葛逻禄人裁断执行。你是外邦人,怎么能擅作主张,处死我的梅禄。”
解把花忙道:“大人,是误杀,我等愿意赔偿赎金。”
草原之上,“大人”是对王公贵族的尊称。
张朔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两人从小跟着杨胡蝶驰骋草原,对各部落的规矩自然了然于胸。
和中原不同,草原各部族并不执着于“杀人偿命”,另有一种“牲畜赔偿”的规则通行。只要杀人者能拿出牲畜、财宝凑成足够价值的赎金,为自己赎罪,就能免除死刑。
“我谋落部的勇士,价值是不可衡量的。”阙律啜轻摇其头,“你们不懂规矩,在各族前用我葛逻禄人的法律杀死我葛逻禄人,一旦传出去,我葛逻禄的法律将威信扫地,到时候所有人有样学样,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今日杀人者,必须偿命。”
解把花不吱声,看向张朔的眼神中流露出杀意。
张朔心领神会,暗自思忖:“解七的意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唉,葛逻禄人数以千计,今日再怎么拼,也必死无疑。我死便死了,绝不能把解七和那对无辜的夫妇拉下水。”既已心生决死之念,当下毅然道:“人是我杀的,我偿命就是。”
“好,敢做敢当,还算有骨气。”
阙律啜点点头,正待招呼左右军士将张朔拿下,不期从外围的队列中飞奔出一个人,边跑边呼:“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萨......萨宝?”张朔看清那人面目,当即错愕,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可不就是安拂耽延,“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但见安拂耽延跪伏在阙律啜的马前,大声道:“此人命不该死,大人明断。”
阙律啜紧锁眉头,道:“何出此言?拂耽延,我敬重你,但你也不能当着众人拂我的面子。你说他不该死,说出理由,否则我一样惩罚你。”
安拂耽延慢慢起身,靠近阙律啜。阙律啜低下头,听他耳语,眼神随即瞟向了静静停在巨石附近的驴车。
张朔再看解把花,见他脸涨得通红,似乎随时准备暴起。
安拂耽延把话说完,规规矩矩地低头站到一旁。
“来啊。”阙律啜大手一挥,指示随从,“搜一搜这个唐人。”
立刻有两个葛逻禄军士走上来,解把花蠢蠢欲动,张朔使个眼色安抚住他,主动展开双臂,任由葛逻禄军士们搜身。
“大人,找到了这个。”
两个葛逻禄军士在张朔的腰间找到了那块铜牌,呈给阙律啜。
阙律啜拿着铜牌看了一会儿,道:“果真是唐人官员的鱼符。”
“鱼符?”
解把花转视张朔,疑惑不解。
“就凭这个,还不能完全免死。”阙律啜面沉如水,“不然我葛逻禄人,我谋落部,在十箭可汗的土地上将永远抬不起头来。”
安拂耽延单手抚胸,躬身道:“大人,请你三思。”
“别着急,我说了,不能完全免死。死不死,全凭天意。”阙律啜朗声道,“人尽皆知,我葛逻禄法律,讲究敬畏天地。有时候,人没办法裁决的,就得交给长生天,长生天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
安拂耽延一呆,而后颔首道:“大人明智。”
阙律啜对张朔说道:“唐人,你的朋友给了你活命的理由,你愿意让长生天决定你的生死吗?”
张朔问道:“如何决定?”
阙律啜回道:“按照我谋落部的规矩,你站在一百步外,让死者的家属射上五箭,如果没事,那么之前所有仇怨一笔勾销,我放你走,死者家属从此以后也不能再为难你。”
“可以。”张朔面不改色。
一般草原角弓的精确射击距离在九十步内,一百步距离的射击,射不射得中更多靠的是运气,要射中致命处更是难上加难,这便有了一线生机。
阙律啜冷冷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死的这个梅禄,他的家人远在数百里外,一时赶不过来。为了让他们对结果信服,我将挑选手下射术最精湛的勇士代替他们执行惩罚,你是否接受?”
“无妨,来吧。”
张朔不怕死,却不想像个懦夫束手就擒,死得窝囊。
阙律啜并没有申明被射之人必须一动不动,出于公平,他也不可能当众这么说,因此这场判决,更像是射箭者与被射者之间心智与意志的较量。
对于张朔来说,这就够了。
阙律啜又问道:“拂耽延,我这样处置,你可满意?”
安拂耽延长叹一声,表情十分无奈。
这时候,解把花忽然道:“大人,我愿意替他挡三箭。”
“七郎!”
张朔上前扳住解把花的肩膀,却发现他一动不动,身体硬得像铁。
阙律啜扫了两眼解把花,轻蔑道:“三箭?少说大话了,你能挺得过两箭就已经是长生天赐下的最大怜悯。”
解把花咬咬牙,道:“那就两箭,先射我两箭吧。”
张朔叹道:“你何必如此!”
解把花笑了笑,道:“放心,两箭而已,我皮糙肉厚,受得住。况且葛逻禄人胡吹大气,真以为自己是三箭定天山的薛令公吗?”话说得轻飘飘的,可是态度极为坚决。
张朔深知自己这个兄弟的性子,不再相劝,只道:“你若死了,我必不苟活。”
“说什么丧气话呢。”解把花还是回以微笑。
在阙律啜的指示下,集市中央被清扫出一片空地。解把花站到定好的点位上,一言不发,闭上双眼。西风萧萧,吹动他衣袂轻扬。
万马齐喑,都在见证着长生天的旨意。
阙律啜挑选的谋落部勇士从队列中走出来,一边舒活筋骨,一边拨动弓弦。他的弓臂相较普通角弓明显大了许多,看来是谋落部专门射鹰的猎人。
“你若射不准,死者的家属一定找你讨要说法。”阙律啜对那谋落部勇士说道。
“混账。”
张朔心中愤懑,朝阙律啜看去,对方坐在马上悠然自得,似乎成竹在胸。
谋落部勇士站上自己的点位,深呼吸了几下,继而开始张弓搭箭。
他的无名指、中指和小指叠在一起,拇指盖在弦上,用食指勾弦,将弓拉开。这是典型的突厥人射法,力道小但射速快,方便在马背上连射。
但他调整了片刻,或许是判断力道不足用于百步,又松开了弓弦,接着调整手法,改用拇指勾弦,这便是学唐人的射法,力道更大,适合站在地上劲射。
“嘭——”
弓弦颤动,羽箭如流星赶月,飞向解把花。
然而,兴许是对唐人射法不太熟练,或是受到横风影响,这支箭掠过解把花,斜斜插在了他身后不远的地上。
解把花睁开眼,回头看了看,咧嘴笑了。
阙律啜脸色不太好看,没了头前的悠闲。
“长生,看啊,我说什么来着!站着不动,他也射不到!”解把花得意洋洋,还对张朔招手。
张朔却笑不出来,他很清楚,部落的猎人头一箭放空是很正常的现象,用这一箭测出风向和距离,有经验的老射手就能借此迅速调整到正轨。
“七郎小心!”
“嘭——”
果不其然,解把花话音未落,下一支羽箭接踵而至!谋落部的勇士显然十分老练,不给解把花任何反应的机会。
解把花的笑容瞬间凝固,痛苦袭来,低头看,箭镞深深没入了右腿。
“呃......”
解把花只觉右腿力气一懈,豆大的汗珠同时布满额头,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可是就在膝盖触地的一刹那,他拔出腰刀,以刀拄地,用尽膂力,一点点地站了起来。
“来啊,再射我一箭!”
解把花站直身躯,睁目怒吼,纵然右腿还是使不上半点力气,但尚且完好的左腿配合着坚硬的钢刀,同样能够支撑着他稳稳站在无数葛逻禄人的面前。
“解七!”
张朔飞奔向解把花。
“来啊,再射我一箭!”解把花旁若无人,依然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愤怒,“让你们的长生天看看,我到底该不该死!”
两箭失利的谋落部的勇士好生尴尬,用目光请示阙律啜。阙律啜面色铁青,微微点头。
“嘭——”
张朔尚未途中,第三支箭破风擦过!
这一次,没有偏差,解把花应声倒地。
“他奶奶的!“
张朔手脚并用,抢到解把花身前,只道解把花死了。
岂料解把花气喘如牛,嘿笑道:“没、没死......”左臂一松,那支羽箭居然就从胳肢窝里掉了出来。原来他运气好,箭从胸侧的皮肉里穿透,但凡再偏一点,正中心脏,就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张朔半是欣慰,半是愤慨,怒视阙律啜,吼道:“到底是谁不讲规矩!”
阙律啜故作淡然道:“他说射三箭,如他所愿。”
解把花仰天长啸数声,无比畅快淋漓,也喊道:“你说的,一共五箭,既然三箭没射死我,射我兄弟,就只剩两箭了!”
阙律啜不悦道:“还用得着你说,难道我不会算吗?”说完,忍不住骂那谋落部勇士,“快滚下去吧,丢人现眼的东西!”
张朔扶着解把花到一处铺子下坐好,道:“你先忍耐,我回来给你包扎。”
解把花握着他的手,半开玩笑道:“长生,你我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我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你可别死了。”
张朔拍拍胸脯,道:“放心吧,我不会死的,长生天自会助我长生。”
解把花点点头,苦笑着斜躺下去。
张朔走到之前解把花站过的点位,看着脸上阴晴不定的阙律啜,暗想:“他吃了亏,五箭变两箭,必然要再选一个更厉害的角色来射我。”即便怀有勇气,毕竟生死关头,仍然不免心潮起伏,“现在横吹的西风变大了,对我有利,等会儿对面的射手一定会偏向西射,我提前往东躲闪,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还在思索求生之策的当口儿,阙律啜指派的下一个神射手来了。
“啊?是,是他......”
张朔万万没想到,站在一百步外的,竟是哥舒真金,“他不是受伤了吗......”
风中的哥舒真金一脸漠然,心无旁骛地整理着自己的弓箭,仿佛从来没见过张朔一般。
只听阙律啜说道:“真金,你的父亲和我是最好的安达,他年轻时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射鹰高手,连我都无比佩服。他曾和我说过,他的儿子比他年轻时还要厉害。今日,你就好好展露一番手段,给我看看处半俟斤部的荣耀!”
张朔不动声色,心道:“不论如何,这姓哥舒的突厥人平生最恨唐人,一路来和我更是势同水火,他如今得到机会,就算有伤,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不过他年少气盛,心态不稳,或许我该先用言语扰乱他。”
几步开外,安拂耽延神情复杂。
张朔环绕四周,无数目光从各个方位投向自己,灼灼似火。他们都很沉默,应该都在等待着心中预期结果的最终到来。
“大人,我射几箭?”
哥舒真金紧好了弓弦,从箭壶里抽了一支羽箭,突然询问阙律啜。
阙律啜有意激他,道:“两箭。”继而又道,“处半俟斤部的射箭手,射猎还需要第二箭吗?”
“唉,只能射两箭,可惜、可惜......”
哥舒真金摇着头,连连叹气,说着话,又从箭壶里抽了一支羽箭,别在胳膊下面。随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遽然像他的鹰一样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