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达伸手去捉那人手腕,手臂处的衣衫却被锋利的匕首划破,一惊之下,酒醒了大半,他心思电闪,左腿轻踢,在桌腿借力,连人带轮椅倏地滑了出去。
那人一怔,握着匕首紧步跟随。林灼从房梁上飞下,一脚踢在了那人的胸口。腾腾腾,他倒退几步,朝林灼拼劲甩出匕首,一跤坐倒。林灼侧头险险躲过,面纱被匕首带了下来,她顾不上去捡,飞身上前,一把攥住他的咽喉。
林灼入血衣派以来,也完成过几次任务,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临死之际,有各种各样奇怪的表现,强装不在意大笑的,战战兢兢求情的,妄图用金银珠宝贿赂的,拼命挣扎反抗的,屎尿齐流无比狼狈的……无论什么样的人,在生死之间,眼神之中总有着浓烈的情绪。而手下这人,却甚为奇怪,不挣扎不动,一双眼睛平静无波,瞳孔中倒映出她红色披风的影子,一张焦黄面皮之上,似是不屑于给出表情,一丝波澜也无。林灼顾及温达可能要留活口问话,手指略松几分。
哗啦一声,温达轮椅撞上不远处的架子,轮椅翻倒,放置在架子上的水盆倾斜,兜头撒了他一头一身。林灼回了一下头,再转过头来时,发现这人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药,一丝血线从嘴角流出来,眼见不成活了。林灼皱了眉,松开手,走过去看温达的情况。
温达像是愣在那儿了,身体一动不动。借着门口烛火的微光,林灼见他的眼睛赤红赤红的,手有些抖,束起来的头发被水浸得一绺一绺的,脸上的水也不擦,任凭水流进眼睛,顺着睫毛滑下来。突然,他发了一声喊,把那架子猛地推倒,水盆也扔了出去。
林灼侧开身,躲开几滴飞溅的污水,叹了口气:“你还好吧?我扶你起来?”温达别开头,不看林灼,双手努力在地上摸索,想站起身来。怎奈地上湿滑,他的一身本领又都是硬功夫,没有几分内力,把袍子滚了个透湿也没能起来身。他爬一下,跌一跤,手抵住架子想站起身,脚下一滑,反而跪了下去……
夜里的皇宫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青石板路上一队队侍卫经过的脚步声。温达僵在地上不动了,似是累了,也似乎是认命了。林灼走上前,运劲儿把他身子提起来,让他扶着柜子站稳,把轮椅翻过来,推到他身边,让他坐下。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灼。
林灼把他安顿好,抽手想站起身来,温达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那人死了吗?”林灼抬眼望去,行刺那人已经双目大睁失去了呼吸,嘴边的血也凝固了。林灼点点头,笑道:“温将军战场上见的死人数以万计,这回倒是又见到‘老朋友’了。”
温达松开握住她的手,整个人靠在轮椅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他幽幽地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说罢,他自嘲地笑笑,看着那人的尸体:“齐国这么多年,想杀我的心倒是一直没变。”
过了一阵,他抬头细细打量着林灼,示意他有话说,让她也坐下来。林灼又拉回早先坐过的那把椅子,坐在温达对面,等着他开口。
门口条桌上烛火跳动,给林灼的眉眼镀了一层淡淡的光,面纱浸在了地板的水渍中,早已不能用了。温达的目光从林灼的眉毛、眼睛到鼻子、嘴巴,从两腮、头发到额头、下巴,端详了好一阵,却迟迟没有开口。林灼被他看得有些别扭,轻咳一声。
温达又迅速扫了一遍林灼的面容,开口道:“姑娘不要以为我有恶意。只是……只是你今日救了我一命,有些话,我不能瞒你。不过,说来你可能也并不相信。前几日,我好像见到你了,或者见到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一个人。不过那个你身受重伤,生命垂危……怕是……”
林灼霍地一下站起,心跳如擂鼓,她明白,温达见到的那人恐怕就是秦若风,但这其中缘故不能对外人道,她怕温达看出端倪,复又坐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那人现在在哪?又怎么受了伤?”情急之下,林灼知道自己问得突兀,但也顾不得什么了:“温将军能将来龙去脉讲与我听吗?”
温达道:“姑娘救我一命,我自然全盘相告。那人已不知所踪,只晓得她逃进了汀兰院,再之后就凭空消失了。唉,这桩事,这桩事就是一个糊涂账。初次见到那姑娘的那天,正好是瑞国大庆日。我和齐国使臣此次来瑞国也正是为送上一份贺礼。瑞国皇帝喜欢铺张,大庆连贺七天,皇宫张灯结彩,富丽堂皇,到了夜间更是瑰丽无方。我行军多年,简朴惯了,素来瞧不上奢华物什,他们白日里笙歌阵阵,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温达攥紧袍角,挤出几滴水来,水滴无声地落在地面,和刚才洒的污水混在一起。
“于是,我便只去了大庆当日的晚宴。那日,赴宴的人甚为庞杂,除了外国随行使臣、瑞国百官、皇子公主、宫中受宠妃嫔外,还请了民间的杂技师、舞姬、乐技师一大堆人,大殿中一时间推杯换盏,热闹欢腾。瑞国皇帝甚为高兴,连喝了三坛美酒,甚至走下龙椅,与舞姬同舞。
“异变就是在那时发生的。当时殿中燃着一百二十盏浮金灯,把大殿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瑞国皇帝一边喝酒一边随着舞姬转了两圈,忽然死死地盯住一处,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一名宫婢正给大公主斟酒。此时殿中的歌舞、奏乐、谈笑声已渐渐停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大公主刚刚及笄,还没从欢乐中缓过神来,见他父皇面朝自己的方向阴沉着脸,竟怕得‘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但谁也没有想到,皇帝注意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个宫婢。瑞国皇帝就像疯了一样,把手中的酒杯摔了个粉碎,嘴里招呼着暗卫,猛地朝那宫婢扑了过去。瞬时,大殿中人人惊惶,生怕自己目睹了皇帝的丑行而被斩首,不要命一般朝门口挤去,霎时间走了个干净。”温达声音低下来,拍拍轮椅,道:“那日,在宴席之上,我被扶着坐在了椅凳上,伺候我的仆人也跑得没影了,于是我就这样被迫留了下来,看了一场好戏。我是外国使臣,倒也不怕那皇帝将我杀了。”
“暗卫来得迅速,几人拦住了势若疯虎的皇帝,其余的十几人围住了那宫婢。到这儿,你或许也猜到了,这人就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人。她的武功极高,手无寸铁还一人对阵十数人,明明应该是劣势,但她犹如一条游鱼一般游走在暗卫之间,我看不清她抬手的动作,只能看到暗卫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有的能还一两招,有的甚至一招未出就已毙命。她一人压制住了所有人。
“有的暗卫已经开始后退,但更多的是不要命地迎上去。瑞国皇帝从身上摸出了一张纸,抖着手展开,薄薄的宣纸,折痕严重,纸张已现暗黄色了。在我所处的位置,我看不清那纸上面具体是什么,只能模糊看到一个轮廓,那是一幅画,画的似乎是一个人。瑞国皇帝看看画,看看那宫婢,神色越发凶狠。他叫来了大内侍卫,甚至还想去叫顾焱将军。
“那宫婢神色自若,砍瓜切菜一般料理了一批人,殿中只剩下围着皇帝的几名暗卫。她从倒在地上的死尸身上抽了一把刀,朝那瑞国皇帝走去。那皇帝竟也不怕死,脸上的愤怒大于恐惧,正在双方焦灼之际,齐国使臣宋效天率一众仆从赶来,那仆从个个身材瘦小,却力大无穷,有几人还拿着长长的狼牙棍。
“宋效天的到来,是我没有预料到的。那宫婢连看他也没看,径直朝着瑞国皇帝走去。宋效天跟皇帝草草行了个礼,便招呼仆从们围住那宫婢。唉,我本以为,那女子这么厉害,这一回必也有惊无险。毕竟燕国和齐国交战多年,齐国人的武功路数,我心里大致是有点谱的。但,这战局走向竟然诡异起来。
“齐国那些仆从,每两人为一组,共用一条狼牙棍,六组十二个人把狼牙棍使成了带着尖刺的铁笼,那宫婢刚开始还能冲出包围,但随着狼牙棍越逼越近,终于把她困住了,六条狼牙棍前后左右把她整个人架住了。她的几处大穴、筋脉都被制住了,或许这样讲起来,你感受不清楚,她就像蜘蛛网上的蚊虫,被牢牢锁住了。
林灼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滚滚跌落下来。这么多年来,为了跟秦若风做到一模一样,她和秦若风共同训练,共同拆招,共同练功,甚至同吃同住,对她的了解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听着温达的讲述,她甚至能在脑海里还原出秦若风的招式。对她而言,秦若风不光是令人敬仰的师姐,更是人生之途的灯塔,寒夜里的繁星。她太优秀了,太强悍了,同时又太冷漠了,太安静了,可林灼就是喜欢她,喜欢追随着她,即便清醒地知道,这辈子也不可能达到她的高度。
“那瑞国皇帝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抢过了暗卫的长剑,在她的肚子上狠狠刺了一剑,随手把剑扔在地上。他吩咐暗卫,把那宫婢的手筋脚筋全部挑断,然后拉去游街。他话还没说完,那宫婢趁那些仆从不备,忽然一脚踢起地上那把剑,朝着瑞国皇帝飞去。可惜,可惜,只割伤了他的手臂。齐国那十二名仆从,毫不手软,压紧狼牙棍,无数的钢针刺入她的身体。她发了一声喊,内劲灌足全身,把那些狼牙棍、仆从全都震了出去。她冲出了殿门,奔入了夜色之中……”
林灼急道:”那怎又得知她去了汀兰院?”
“我是第二天听宫中人说的。那晚发生的事,实在令人震惊,即便顾焱将军下了死命令去捂紧众人的嘴,可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消息流传。更何况,顾焱,他本人可能也参与了这件事。又怎么有立场去让别人闭嘴?
“有人说,那宫婢一路径直跑到了汀兰院,与正从院中出来的顾焱将军迎头碰上了。顾焱将军见她一身血,便拦住盘问,那宫婢命在垂危,不想多耽,便使开拳脚功夫想避开他,顾焱发觉她身手不凡,把她当成了刺客。有人说,她挨了两掌,有人说,挨了三掌。总之,她生受了他几掌,脚下不停,奔入内殿不见了。”
“不见了?”
“对,不见了。是真的不见了,如今距离那天已经三四日了,侍卫们将守得铁桶一般的汀兰院翻了不下十数遍,但那宫婢就像是长了翅膀飞走了一样,再也没发现踪影。”
林灼吁了一口气。秦若风不见了,那她就还有机会是活着的。她不相信秦若风会死,也不愿相信她会死,那可是天下第一杀手啊!又有谁能将天下第一的杀手杀了呢。
温达见她的神色从焦急不安转而稳定下来,心下也猜到了几分她的想法,他怕到时候林灼反而更失望,续道:“那女子受伤太重,怕是凶多吉少。”林灼站起身来,脑中嗡嗡响,听不进任何对秦若风不利的话,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迫,她要去汀兰院,去汀兰院找秦若风!
温达还在那儿念叨,不知道是今日饮多了酒,还是就想跟林灼一吐为快:“其实这件事想不通的地方很多。比如那顾焱,为何在瑞国大庆之日,众人都在启明殿中欢庆之时,孤零零地去那汀兰院?还有那瑞国皇帝,如何突然就疯了一般?”
林灼已经待不下去了,心中像扎入了一根钉子。她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走到窗前,见巡逻的侍卫依旧是一队接着一队。那些在各处寻找的侍卫,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将宫中每一处都搜罗到了。林灼心下寻思,如果这样干等下去,怕是等到天亮这些人也不一定会撤。可是如果这样跳下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她运耳细听,政使馆的楼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想必是那些侍卫在外面遍寻不着,开始搜查每一间宫室了。政使馆瞬间喧哗起来,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不满声,吵闹声,侍卫队队长粗鲁的喝令声缠杂在一起,让林灼的心一分分抽紧,更加地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