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灼陷入沉思,如果乔沐没有说谎,他进殿真的只有半个时辰的话,这三皇子的尸身不会如此僵硬,那么这人就不是乔沐杀的。那会是谁杀的三皇子?这斗成一团的两位江湖好手和那位杀手有关系吗?
这时候,孔云被乔沐逼到了殿内靠窗的角落,胸口剧烈起伏,气息不顺,剑法也凌乱起来,一张脸红里透黑。他急转手腕,玄铁剑横在胸前,乔沐原本斜劈下去的刀锋侧转,朝孔云咽喉而去。
孔云一惊:“你当真下杀手么?”说罢,惶急间,发现挨着墙角有一个高桌,桌上放了四个小巧的花瓶,他左手挥过去,运内力扫起三个花瓶,笔直地朝着乔沐飞去,第四个花瓶因距离略远,并未扫实,在桌上滴溜溜乱转。
乔沐见花瓶袭来,心想这瓶子不管是用刀击回还是落地,都会发出脆响,那时窗外的侍卫必然发觉,情急之下,只能用手去捉。孔云扫出之际,用了十二分力气,花瓶来的方向既刁且诡,来的速度也迅猛之极。乔沐避在一边,一手拿流线刀,一手去抓瓶子,竟倏然抓了个空。孔云见他脸色一沉,目光也随着瓶子瞧去。
眼见这三个瓶子马上就要坠地,忽得红光一闪,一人迅捷如奔雷,指尖如闪电,如蜻蜓点水般将三个瓶子轻轻巧巧地抓在手中。明明她是依次捏住三个瓶子,却快得恍若一下子就将三个瓶子揽入怀中一般。
果然是天下第一杀手!乔沐和孔云二人舒了一口气,精神还未全放松下来,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那桌上的第四个瓶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终于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三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门外侍卫的声音乍然响起,将屋内三人都吓了一跳。乔沐反应最快,一个矮身,奔入旁侧的茶水间。孔云和林灼赶过去之时,见茶水间窗户大开,乔沐已然踪影全无。孔云嗤地一笑:“果然是偷盗好手,跑得可真快。”说罢,向林灼拱了拱手,道:“秦女侠,此番得见,深感荣幸,后会有期。”说罢,跳上窗户,奔入夜色中。
殿外侍卫久候无音,已推门而入。林灼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三个小花瓶放在茶桌上,踱步到窗前,抬头望,雨后阴沉沉的乌云竟然尽去,一弯新月正淡淡洒下光辉。
林灼听着殿中嘈杂的脚步声。侍卫进殿后,发现三皇子已死,不由得人人惊惶。“三皇子!三皇子……”“完了,已经凉透了。”“屁话!我们一直守在窗外,怎可能……”“会不会是急症?”“这下我们也全都得死!一个也跑不了……呜呜呜……”一时间,众侍卫吵个不休。
侍卫长常林震惊过后,迅速冷静下来,视线扫到墙边碎裂的花瓶,更是面若寒霜:“赵二,去上报皇上并派人去顾将军处求援,许三,领一队人围住天辉殿,剩下的兄弟们兵分两路,一路在现场查找刺客,一路去内外两宫追踪。快!”
林灼听得脚步声朝着茶水间走来,轻轻跃上窗台,就着月光细细地将碧峰剑的穗子整理齐。
侍卫呼得一掀门帘,常林道:“如何?”
那侍卫挠挠头,道:“没人,窗户也闭得紧紧的。”
此时的林灼早已疾步奔在宫中的青石板路上,她的武功虽然和秦若风相差悬殊,但唯有轻功不相上下,一息一瞬间,迅捷无伦。
林灼早知瑞国宫中侍卫懒散,虽说那天辉殿侍卫长常林威慑尚存,但也不足为惧。她奔了数步,半个侍卫的影子也没瞧见。正疑惑间,前面远远奔来两队黑衣侍卫。瑞国明坊司负责宫中守卫,由坊主张轩执掌,明坊司又在负责京城总城防的顾焱将军手下,只不过这张轩和顾焱的关系僵化多年,如不遇大事,绝不对对方说半句话。黄衣侍卫是明坊司侍卫,而黑衣侍卫则是顾焱亲兵,黄衣侍卫驻守近,却迟迟未来,倒是黑衣侍卫打了先锋。
林灼估计了一下侍卫人数,恐怕无法悄无声息地逃出宫去,只能暂时躲避。她四处观望,见政使馆的红色楼宇伫立在夜色中,灯火通明,仿若月色下的一团火焰。林灼疾步奔去,抬头见这栋楼宇只有最高层的一间屋室黑着灯,林灼咬咬牙,在心头盘算了一下轻功步法,使一招“节节高升”,提气迅捷地爬了上去。只是终究内力尚浅,爬过三层,接近那间屋子时,不免脚底虚浮。好在这屋子竟然开着窗,林灼一把抓住了窗户下沿,使了一招“鹞子翻身”,整个人翻进了屋中。
“嘭”地一声,林灼重重地坐在了桌上。林灼怎么也没想到,挨着窗沿竟然摆了一张极为宽大的书桌,无伦林灼从哪个方向翻进来,都会掉在这桌上。林灼揉了揉腰臀,只觉又痛又麻,这还是她的身体训练有素,在发觉不对劲之后,自动卸了力,不然只会更痛。
林灼缓过劲来,睁眼一看,不由得一惊。眼前正有一男子,直直地看着她。剑眉星目,面色冷峻,只是那眼睛中含着一丝笑意。
是嘲笑?林灼不由得闹了个脸红。她翻身下地,踌躇了一下道:“我……这位公子,你不要惊慌,我想暂时在这里躲避一下。”
窗外侍卫搜寻的喧哗声响起,林灼顾不得其他,抽出剑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只能‘让’你答应。”
腰后的痛楚还未散去,林灼自觉狼狈,手中握着剑,只觉得自己这句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不由得想念秦师姐,若秦若风在这里,必然不是这样的局面。
那男子坐在桌前,听闻此话,脸色丝毫未变。伸手取了桌上的酒,扬脖一口饮干。将酒杯嚯啷啷地一声扔回桌上,用手抵住桌沿一用力,身子就往后倏地撤了一截。
林灼这才发现,这男子是坐在轮椅之上。他一身青色缎袍,身躯雄伟,有力的臂膀似是要透衣而出,显得轮椅都小了许多。他坐在轮椅上不免显得有些局促,身姿却端端正正,两手搭在轮椅的木扶手上。清冷的月色从窗口射进来,映得他双手成了玉白色。凉风卷起了袍角,露出他的一条左腿,而原本应该放右腿的地方,空空荡荡,在屋中可怜的光线下只是黑漆一片。
那男子开口道:“姑娘想在这儿躲多久都可以。以姑娘的武功,我这残破的身子必不是对手。”声音含着酒意,不知他饮了多少酒,原本浑厚的声音浸得软软的,却又饱含凄楚。林灼怔了片刻,在屋中拿了一把椅子也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指握住酒杯边缘不住摩挲:“阁下可是燕国大将军温达?”
温达又把自己推到桌边,抬手抓起酒壶,眼神空空地,看着流出来的酒液。上好的碧色佳酿,徐徐倒满了一杯。林灼借着月光看着他拿酒壶的手,手掌宽厚,指节有力,一见便知是自小练武的手。摸惯了各种兵器,手指会微微变形。林灼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暗叹一口气,变形不明显,可能也是武艺不精的原因吧。
温达一饮而尽,自嘲道:“是,我就是温达。那个追敌千里的温达。”说罢,拍拍自己的空裤管,想显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然而手放上去却久久没有拿下来。
林灼沉默地饮了一杯。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进了燕国来访瑞国的使臣大将军温达的居所。这温达实在是一个传奇人物,排兵布阵上奇思无穷,上阵杀敌时勇猛强悍,在燕国和齐国边境,连破齐国十二座城池。“一箭射三雕,一温破十城”成了边境孩童们时时在口里唱的歌谣。齐国众将时至今日听闻温达的名号仍然面如土色。齐国的降表和文书雪片似飞来,一时间温达声名大噪,三国无不侧目。燕国国君连下六道封赏,京中热议如沸,家中有待嫁女的官员更是到温府百般走动,只候温达率军得胜还朝。
人是回来了,却非完整的回来了。温达在返京途中,遭遇暗算,失掉了一条腿。京城恍若煮开的沸水中砰地抛进一块冰,人人嘴中的景仰崇敬变成了可怜惋惜,往日去温府频频走动的官员更是闭门谢客,再无联络。至于如何遭遇暗算,是何人能暗算神勇的温将军,至今无人得知,只知燕国国君大怒,下令彻查此事,然而几年过去,尚理司和鉴律司轮换审案,拖来拖去,最终草草收场,斩了几名守卫不严的军士了事。
两人就这样静下来,在桌边呆坐。林灼不时看一眼窗外,黑衣和黄衣的侍卫左一队右一队,忙忙碌碌,没有停歇的模样。温达则是一杯又一杯地对月畅饮,没有下酒菜,只有酒和那一弯新月。何需用菜佐酒?这昨日种种,不足以下酒吗?不足以百醉千醉吗?
温达有些昏昏然。
天边一丝云也无,月光淡淡地给窗口、桌面、酒杯镀了一层银色。月牙弯钩一般,不显朦胧,反而像战场锋利的刀剑。
恍惚中,仿佛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天空是沉沉的黑蓝色,一弯月斜斜挂在天边。营地中,搭起木架高台,台下数百数千的火台一路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燃烧的明亮火光照着二十万铁骑庄严的铠甲,铁铸长枪插在松软的沙土之中,枪头红缨血一般的红。
温达几步利落地登上高台,在万众瞩目之中,发出前进的军令。那一夜金盔金甲的光比月光还要耀眼,温达直指苍穹的长刀随着振臂的动作宛如出海的蛟龙。山呼海啸的冲锋声,天摇地动的马蹄声,仿佛就在耳边。
恍惚中,景色又变。那是风沙漫卷的大漠,天空是混沌成一片的黄。那一天,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直攻凤梧城,一路反向切断敌兵援军。风沙吹得人迷失了方向,三万大军误入沙漠腹地,急行了七日,仍无法辨明敌军的来路。温达命军队白天休息,晚上行路,许是神明护佑,接连多日风沙不见天日后,有一日晚间,风停沙住,天边挂起一弯月,星子明亮。温达靠着观星,调整了行军路线,终于走出沙漠,成功截断来援的敌兵。杀到敌兵面前时,他们的样子早就狼狈不堪,满面风沙,全身土色,但刀锋雪亮,阵脚严谨,眼神亮得一如那夜间的繁星。敌兵恍若见了鬼神,一触即败,四下溃散……
又有风沙迷眼的感觉了,温达抬手胡乱擦干湿润的眼角,又一杯饮尽,未掌灯的屋子里光线昏昏,给了他可以流泪的遮蔽。林灼坐在桌旁,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窗外。侍卫嘈杂的呼号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又传来镗镗镗的锣音,有一队人簇拥前来。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不知从哪里开始,爆发出天摇地动的哭声。但那哭声只是一瞬,像被掐住脖子的鹅,戛然而止。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林灼将杯中酒一泼,放回杯盘,将椅凳迅速放回原处,一踮脚,跳上房梁。
温达一怔,外面人已推门进屋。那人拿着一盏烛台,放在门边的条桌上,给屋里带来淡淡的光。他一身灰衣,寻常瑞国仆从打扮,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报告温将军,瑞国三皇子今夜不幸遇害,皇帝陛下在天辉殿召见各国使臣。还请您速速前往。”
温达酒意已浓,没有回头,依然背身望着窗外,应了一声,摆摆手让其退下。那人却停着不动,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一步一步走上近前。梁上的林灼看得分明,眉心一跳,双目紧盯着那人。他似乎十分忌惮温达,一边小心注意着温达的举动,一边悄声走近,匕首对准温达后心,快速落下。
耳边兵器破风之声,温达大醉之中,还保持着多年在战场上训练出的警醒,但酒使他行动缓慢,回头躲闪之时,已然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