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老院子,自此只留下长孙李小朵陪着妈妈和娘娘一起居住。这一年李小朵年仅八岁。家养小鸡小猫,连只狗都养不起,大的牲畜,如猪羊牛驴之类就更喂养不起了。这年这月,野草野菜都不够人吃,何况牲畜?新窑原有李小朵家一孔,自爷爷和大大相继去世后,为伺候娘娘,就没再搬去居住。新窑大院,先是老二家夫妻相继弃门离家,老三改姓背宗,后老五家亦家散人离,只留下老四家一门居住。老四家婆姨乃是个懒婆娘,邋里邋遢,平常连自家的碗筷都懒得清洗干净,那么大一处家院,更不待打扫整理,肮脏如猪窝狗圈。那年那月,人们只顾得“祭奠”自己的“五脏庙”了,家院干不干净,齐不齐整,倒也无人理睬。

前文说过,自从李老实手上办转家务,李家人均只有二亩田地,这几年随着家散人离,地倒变得多起来。李小朵和四爹两家一均分,每家也有十大几亩。按说这么多地,即使旱涝灾荒,也足可应付生活,可全家上下只剩下李老四一个壮劳力,就是给他安上四条胳膊六条腿,一个人也未必务弄得过来。李老四细想了一想,决定将自家的那份挑拣数亩自己务弄,其余的都租种出去。也有无地之人上门求租的,李老四自答应下来,不料求租之人竟一去不返。原来是薛称心听说了此事,连夜赶去求租人家,放话说谁敢租种李老四的地,来年休想从薛家门上借出种子,吓得那求租之人再不敢登李老四的门。李老四被蒙在鼓里,以为人家嫌地瘦不愿租种,一狠心一咬牙,除了留下数亩肥沃之地,其余的悉数卖给了薛称心。

薛称心成了一方地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唐家会全部土地都霸为己有,然后最好能把唐家会改了名,叫成薛家寨,是以对李家几兄弟的土地,早就垂涎三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现下轻施手段,就迫使李老四主动把地来卖给他,把他乐得比押宝中了红心都高兴。没花价钱就贱收拾了李老四,薛称心紧接着又打开了小朵家那份土地的主意。

就在薛称心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盘算主意之际,老李家又出了一件大事。原来是李老四卖了地,换回了些粮米和银钱,这日专程去城关的集会上割了几斤肥猪肉,连烩带炖满满做了一锅,并把老妈和大嫂家娘儿俩请叫来,一大家人打了顿牙祭。这年头穷人家连过年都见不上一点荤腥,李老妈都记不清上回吃肉是在几时了,于是就多吃了点,吃得肚子鼓鼓的,回到家里觉得口渴得很,夜里起来多喝了几次水,不小心着凉了肚子,后半夜得了肚子疼,五脏六腑打开了架,躺在炕上直打滚。李小朵急忙去叫醒四爹让请大夫。等天明大夫赶来,李老妈已蜷曲在炕头没了声息,死了。大夫问明情由,只说了一句:“是撑死的!”

薛称心听说李老妈死了,十分高兴,觉得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薛某人正在思谋主意,这机会就主动送上门。李老妈死了三天头上,薛称心在村口李六十八家的杂货铺赊了两刀空纸,赶到李家来。所谓“空纸”,就是没有打下钱印的空白烧纸,也叫人情纸。主家李老四接过薛称心送来的空纸,领着他跪到老妈灵前磕了三个头,随后有帮忙办事的人接待他到窑里喝茶。薛称心找个僻静之处,和老大家婆姨拉呱儿:“这老天爷可真是不作美哇。想老李家几年前还是四世同堂,人丁兴旺,是唐家会第一等人家,不料短短几年竟落得门庭萧条,人丁凋零。老四家再不济还有一个大男人,只大嫂你家留下孤儿寡母,真是可怜啊可怜……”

“不用薛大财主可怜。”老大家婆姨虽是个女流,却也知道薛称心忘恩负义,不是个好东西,懒得领他的空口人情,说,“我娘儿俩虽然势单力薄,可是还有手有脚,断不会平白饿死!”

“哪能叫你娘儿俩饿死。”薛称心道,“我就是来给你家娘儿俩出主意来啦。看你家娘儿俩一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流,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娃娃,加起来也扛不动一张锄头。你家虽有十大几亩地,只怕连荒草也长不出几棵。不如把地卖给我薛某人,换些粮米银钱,你娘儿俩也可生活度日。”

“死了你这颗害痘子的心吧。”老大家婆姨毫不客气地说,“你叫我孤儿寡母卖了地,我娃娃长大后靠甚娶媳妇,咋价传宗接代过日子?纵是我娘俩儿手刨脚挖,吃糠咽菜,我也要把地留到娃娃长大成人,不枉我生养他这一回!”

“看大嫂这是说得些甚话啦?”薛称心一计未成,又生一计,眨巴着眼睛说,“我这不是可怜你家娘儿俩嘛。想当初我在李家居住,李家几兄弟看我不是亲生,都把我当作一条狗看待,只有大哥真心亲我疼我,当我是同胞兄弟,处处照顾我。我薛称心是有良心的人,自大哥殁了,每年清明我都到他的坟头烧纸祭奠……”

按本地风俗,除了办罢丧事的第三天,亦即“复三”之日,女眷娃娃可以随家人上回坟,给亡者“立灶安锅”,其余时候是不可上坟祭奠的。因此老大家婆姨也不知薛称心说的是真是假,不过薛称心这一番话语,倒说得真是感人。

“我这也是为了报大哥的恩,为了帮他留下的这根独苗苗把地保住。”薛称心看见老大家婆姨脸色缓和下来,接着又说,“我倒有个好办法,就是把你家的地伙到我家,由我出钱雇人务弄,秋后的收成一家一半平分。小朵也可当个小掌柜,到我家照料,学些本领,等到小朵长大成人,再把地还给他。这样一举两得,岂不甚好?”

老大家婆姨心性虽强,见识却短,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在打摞完老人后,答应了薛称心伙地之事。

自此,李小朵家的地悉数落入薛称心之手。每年秋后分粮,薛称心借口收成不好,只分些秕谷碎米给他家。老大家婆姨明知上了当,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盼望小朵快快长大成人。

李小朵年仅八岁就进了薛家的门。说是当个小掌柜,其实是个小长工;说是管理照料,其实是帮工助佣。因他年纪尚小,苦活重活干不了,薛称心就安排他专给自家放羊。

唐家会居黄河之滨,每逢农历四月初八,黄河水温回暖,便有精壮后生下河试泳,俗称“抢头水”。自此日起,河床里浮水游戏者无数,尤其炎炎夏日,居住黄河岸畔村落的男儿,无论年岁长幼,尽皆聚集河里,或沉潜水底,或横渡彼岸,耍尽浑身本事。李小朵亦非等闲,自小即熟悉水性,炎热夏季更是在岸上的时候少,在水里的时候多。李小朵母亲的娘家在本县有名的娘娘滩,滩上人凡属男丁无一人不识水性,但凡李小朵去滩上居住几日,不论姥爷舅舅或姑舅兄弟,都给他教得几样耍水的本事。是以李小朵年岁虽小,水里的花样却层出不穷,水性堪称一流,年纪小小即人称“活鲤鱼”。

唐家会的居民还有一个特长也是非常出名的,即善唱山曲儿。山曲儿是一种民歌形式,又称“爬山调”。人们即兴创作,隔山对唱,不拘形式,当地人不论老人娃娃、男子妇女,个个都能唱得几句。人们称赞个别极善歌唱者,道他山曲儿多得车载斗量,纵没有三笸箩,也有两簸箕。后来山曲儿的演唱形式发展为打座腔。在农闲时节,人们围坐而唱,并佐以乐器伴奏,尽欢而散,称之“打座腔”。此后又把山曲儿的演唱内容掺入带有音乐、舞蹈和道具的文娱表演活动中,称之“打玩艺儿”,即具有了二人台的雏形。道光年间,唐家会有李有润、张兴旺两人合演一旦一丑的戏剧节目,风靡一时,人们称这种戏剧形式为“二人台”。唐家会成为河曲二人台的发源地,李有润、张兴旺成为二人台的创始人。

自从二人台兴起,常有他乡喜好戏曲者到村寻访李、张二人,以唱和会友,打座腔聚会常有。城关廪生白进作为唐家会的女婿,亦为座上常客,村童李小朵日常见惯。那年七月十五,李小朵等三条小蛟龙在黄河里合力救出白进之女霓歌,当晚有祁县复字号东家乔致庸做东在水西关城楼聚会,李小朵与白进是相识的。

傍水而居,李小朵耍水的本事仿佛与生俱来,无须刻意去学,但对于韵律吟唱,就不是可以无师自通的了。李小朵打小就喜欢唱山曲儿,每日外出放羊,在山坡草地、旷野荒原,一个人寂寞了,便放开喉咙信口唱上几句,聊以遣怀。不过学唱的都是别人的残剩牙慧,没甚新意,只是他极其痴迷此道。闲暇时候,每逢村里有打座腔集会,他必赶去听看。为接近歌唱者,听看仔细,便主动为座上人倒茶续水,遇有不懂的,更是大胆出言相询。由于他手脚勤快,聪明伶俐,座上人也都愿为他分析讲解。尤其李有润、张兴旺两人,十分欣赏李小朵之好学,有心收为门下弟子,传其一身本事,遂亲自登门说项。但李小朵母亲借口囊中羞涩,无有学资,婉言拒绝。李、张二人略一商议,又道:“我二人看中的是小朵的人才,如加以调教,他日成就必在我二人之上。至于学资,则破例全免。”不料李小朵母亲正色道:“我家虽然贫穷,却是本分人家,不愿儿子堕入下九流之行当。”原来在当时,人有高低贵贱,职业亦分“三六九等”,农耕入“上九流”之列,戏子艺人则列“下九流”,比乞丐花子高不了多少。李、张二人面红耳赤,尴尬而去。

然而,李小朵并不因此而放弃学唱,但有一点闲暇,仍往那打座腔的人堆里挤凑,李、张二人也不因此冷淡了他,只要他出口相询,必与耐心讲解,仔细教习。尤其冷冬荒春二季,大地荒芜,四野萧瑟,庄户人家极其消闲,多办些唱演娱乐消遣寂寞。整个冬天,打座腔集会几乎无日不有,而围观者亦甚众。过罢大年进入正月,更是村村办古会,庄庄闹红火,李、张二人的戏班受邀约挨村逐庄巡演,李小朵自是每日追随戏班到处看热闹,因此把李、张二人的本事学了不少。偶遇个别艺人醉酒或尿急,李小朵亦能临时串演,抵挡一阵。待到春回大地,草木争发之时,李小朵再驱赶羊群,每日游走于山坡草地,旷野荒原。这个放羊娃边走边唱,走到哪里,婉转的歌声便响亮在哪里。

李小朵不光喜欢学唱山曲儿小戏,对韵律伴奏亦有掌握。二人台伴奏三件乐器,分别为枚、四胡、四块瓦。所谓“枚”,外形与笛子相似,但在指法上与一般笛子有别,在二人台伴奏中谓之“骨”。所谓“四胡”,也叫“四弦”,外形与二胡相似,但较之二胡音量更加浑厚,音域更为宽广,在二人台伴奏中谓之“肉”。所谓“四块瓦”,是由四块小竹板制成,乃是二人台原始的、唯一能代替梆板的打击乐器。这三件乐器,除了当年乔致庸在水西关城楼赠予李小朵的一支枚,另外的四胡和四块瓦,李小朵也向李、张二人求取得一套,一有闲暇便学习演练。

虽然李小朵未能登堂入室成为门下弟子,可出于他对二人台的痴迷与喜爱,李、张二人仍然毫无保留,把毕生所学全部手把手地传授给他。尤其李、张二人常常在他耳边唠叨一句话,说“功夫在戏外”,叫他学戏不要只拘泥于固有的传承,而要勇于突破,大胆创新,才能不流于平庸和俗套,真正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