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却说小闺女的大姐,聘与偏关一书吏之子。所谓书吏,就是衙门里专事书写的文案人员,也称师爷,平时给县令出谋划策,拿些主意。只是这一书吏久在衙门行走,历练得老奸巨猾,唯利是图,为了渔取黄白之物,鼓动他人多兴诉讼,怂恿县令多办冤狱,哪里管顾他是非曲直,黑白颠倒,或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致使偏关境内民沸人怨,鸡犬不宁。后有冤民申诉府、道,有雁平道着宁武府察办,宁武知府亲临偏关,查核无误,遂将这一恶吏刑拘狱办,申报刑部,刑部批复斩立决。书吏既死,其子在偏关羞赧无颜,携带家口到河曲来投奔外父。“外父”在当地即指岳丈。薛称心虽然财多势大,可说到底是个土老财,满门无人识丁,不上台面,只有这个大女婿有些妙笔文采,却还落到这个地步。薛称心前思后想一番,狠狠心咬咬牙,破费一笔金银,把大女婿举荐到河曲县衙充作书吏,指望将来混得一官半职,也好给自家门庭添些光彩。随后又出资在衙门近旁租赁一座小院,安顿大女婿一家居住。
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大女婿本名奚耀珍,素性心思缜密,善能筹谋划策,故年纪轻轻即有“细腰针”的诨名。这番进入衙门没消停几天,便寻思着寻找契机,好飞黄腾达,一洗家门之耻。刚好是秋末冬初,农田里庄稼收获归仓,小闺女乘此休闲时节,叫父亲打发家人送她进城到大姐家居住几天。几年不见,奚耀珍一眼发现小姨子出落得花容月貌,俊俏水灵,已非当年那个黄毛丫头。当日夜晚,那姐妹俩同居一室拉呱儿些私房话儿,奚耀珍自在书房歇息,一夜间辗转反侧,冥思苦想,盘算出一条计谋来。
次日,奚耀珍到衙门公干,处理些日常事务。瞅得一个闲暇时机,即与新任县令耳语,谎称即日乃自己生辰,有请太爷屈尊至家中便宴。那县令因初上任不久,乐得跟手下吏从走动走动,以示亲和,便也畅快答应。奚耀珍连忙遣人到四鲜楼备办了一桌酒席,安排晌午时分送到家中,又打发人转告妻子,说太爷安排要到家中便宴,叫好生伺候。至晌午,由于衙门距其家甚近,那县令也没乘坐轿辇,只换了便服,与奚耀珍安步当车,闲闲散散地到达家中。两人坐定,对饮三杯,奚耀珍叫妻子和小姨子自内室出来,与县令见礼敬酒。那县令看见暗自称奇,夸赞奚耀珍好生艳福,妻子和小姨子俱美貌艳丽,不可方物。敬罢了酒,两个妇女自归内室。那县令嗟叹道,想我太爷如此人才,家中原配也是个黄脸婆,居然无能拥有此等娇妻美眷,甚为遗憾。奚耀珍眼见县令动心,庆幸自己良计得逞,遂一拍胸脯道:“太爷既有此美意,学生定当成人之美,代为作伐,劝说外父把小闺女献与太爷做二房,不成功便成仁。”所谓“作伐”,即是做媒。县令听了,不胜欢喜。
说起这位县令来,不是别人,正是城关有名的胡财主的儿子胡丘。这胡丘本是一介草包,书没读过一斗,字不认识一升,何以能飞黄腾达,当上一县之主?原来在当时,朝廷为补充户部库银,应付边防、灾荒,实行“捐纳”制度,就是可以花钱买官儿做。那年黄河泛滥,朝廷开捐河工,胡财主给儿子捐得一知县头衔,后又花银贿赂,谋得这个实缺。胡丘于是由一介草包蠢物,摇身一变成为本县太爷。今日乍闻这桩婚事,既艳羡小闺女的美貌,又贪图财主家的财产,心中欢喜,志在必得。
而奚耀珍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能够为县令作伐成功,自己即可与县令结为连襟近亲,他日讨取好处,功名富贵自不在话下。乘小闺女还在自家居住未回,急匆匆赶去唐家会,与外父陈明来意。薛称心听说本县县太爷有意与自家攀亲,大是喜出望外,虽然闺女嫁过去是个二房,却也敞快地答应下来。
奚耀珍乐得屁颠屁颠地进衙门给县令道喜。县令十分喜悦,夸赞奚耀珍办事干练,他日前途无量。本来纳妾非为正婚,按规矩小妾不能乘轿,婚事不宜排场,可那县令为了显摆,一应婚事依据正婚习俗来办,于是与女家互换庚帖,说合彩礼,探话插定,择日迎娶。
小闺女在城里居住几日,回到家里听说了这桩婚事,好说歹说不肯答应。薛称心自是铁了心肠要攀龙附凤,坚决不肯退婚毁约。小闺女本来性情温顺乖巧,也不懂得撒泼胡闹,只是从即日起不肯吃东西,一连三天水米不进。薛称心烦闷不已,只好找来奚耀珍商议。奚耀珍绞尽脑汁盘算出一计,即是叫妻子赶回娘家,在小闺女的耳朵边絮叨,只说那县令本是不学无术出身,素来心怀歹毒,此番如不遂了他的意,莫说做姐夫的将来受尽排挤,前途堪忧,只怕薛氏一门也会被他极尽刁难,残害得家破人亡也未可知。在这般软硬兼施之下,闹得小闺女心中亦乱了方寸,前思后想一番,为保全父母家业、姐夫前途,也就不再强硬坚持。
转眼到了婚期,那县令大肆张扬,请了城关的鼓、巡镇的锣、五花城的唢呐、榆泉的号,全套的鼓乐班子,和十六抬的花轿上门娶亲。小闺女头戴凤冠、身着霞帔,全身上下簇新的嫁衣,只是未等上轿,盖头之下早已泪流成河。花轿渐行渐远,小闺女坐在轿内,一路上不知是留恋山水,还是眷念家园,不断地掀开轿帘来看。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花轿堪堪行到黄河岸畔一处狭窄路段,小闺女突然一掀轿帘,抢身而出,还未等轿夫回过神来,早已如天女散鲜花,彩蝶坠云端,飘飘扬扬投入黄河浊浪,一逝如斯。
每年过罢中秋,凉风乍起,田原上落叶凋零,草木枯萎,这也是放羊人极其含辛茹苦的一段时光。放羊人多把羊群驱赶到山野林间草叶繁多之处,以使羊儿最后长膘。常年养羊的财主,雇人在山间依傍山泉的崖壁上挖掘窑洞,供人畜晚间栖身。财主隔三岔五遣人运送一回粮食,放羊人以山泉之水煮食。整个秋冬交接之季,李小朵都一个人在山间与羊群为伍。虽然山野间冷风瑟瑟,气候寒凉,又无人做伴,但今年李小朵却并未感到寒凉与孤寂,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回到村里,和心爱的小闺女谈婚论嫁了。一想到小闺女,他的心里就暖融融的,觉得比吃了蜜都甜。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小闺女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那么好的人才,咋就单单看下了自己这个穷放羊小子?他不由想到今年春上结义兄弟陈嘉丰娶媳妇,自己请人代管羊群,专门去保德郭家滩行礼。在当地,“行礼”即指亲朋参加婚礼并致送贺礼。弟媳是户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不过嘉丰兄弟自己也是家资富裕的公子哥儿。而自家家境贫寒,咋能跟嘉丰兄弟相比?他想到那次行礼,美中不足的是郭望苏兄弟去年在黄河上流船失事,整整一年杳无音信,未曾相见,也不知是祸是福。可是不论如何,自己办喜事时一定要请来嘉丰兄弟,并且专程去老牛湾走一遭,看看望苏兄弟是否吉人天相,已平安回家?如果望苏兄弟已回家就好了,那么借办喜事的机会,三兄弟就可以好好聚一聚了!
日子在等待中度过。待到天寒地冷,草叶罄尽,李小朵才欢欢喜喜驱赶着羊群回家。那天回到村里,刚把羊群赶进圈,忽然他妈着急跑来,告诉他小闺女方才出嫁城关,现在花轿只怕还在半路上。李小朵宛如突然遭遇晴天雷击,脑袋轰地一响,丢下放羊铲,慌慌张张沿路追去。追到一处狭窄路段,见沿河畔围拢着一圈人,正在指点观望。近前打问,才知道小闺女行至此处,从花轿中一跃而出跳入黄河。李小朵沿河追踪数十里,直至天晚,只见河水翻腾奔涌,哪里觅得见一个人影?
整个冬天,李小朵都一个人蜷缩在自家窑里,泪雨滂沱,任旁人怎样劝解也无济于事。打座腔的集会连天举办,吵吵嚷嚷,热闹非凡,李小朵也充耳不闻。
转眼间过转大年,早春二月,黄土高原上一年一度的风季又来临了。这黄土高原的风季不比别地,一旦刮起来,宛若风婆婆的风袋被谁铰破了,狂风倾泻而出,任谁都无法收得住。那风自西疆漠北远道而来,狂放而劲歌劲舞,奔腾而席卷千里,挟裹着黄土泥尘,沙砾石粒,呼啸着,放荡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一举掀翻。山塬日夜蒙尘,大地一片昏暗。有时刮到清明过后,有时刮到端午前夕,直到雨水的粉墨登场,那风才渐渐止息。属于晋西北的春天才会真正地到来。可是这一年,因为头年整个冬天片雪未落,当年整个春天又没有一滴雨水,庄户人家掰着指头数节令,清明,谷雨,立夏,小满……大地干涸,原野荒芜,庄稼根本无法下种。本来连续几年已属歉年,大多庄户人家食不果腹,青黄不接之际,以野菜树皮充饥聊生。而今年,就连野菜树皮也无以为继,嫩芽儿刚刚露头,即被人就地生吞。河保偏一带千里赤地,饥民遍野,饿殍满地,但凡有些力气的都拖儿带女四散逃荒去了。
这一年,是咸丰五年。
过转年后,李小朵仍然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只是眼瞅着母亲为了自己含辛茹苦,日夜操劳,心中极其不忍,硬咬着牙关挣扎起来,打算继续到薛家放羊扛工。可是这样的年头,地上的野草连人都不够吃,何论猪羊?薛家不仅不再继续养羊,因天干地旱,庄稼无法下种,干脆连所有的长短工也一并打发了,真是有力气也没处去使,使人心慌。李小朵母子商议下步办法,决定向薛家讨要回田地,自己务弄,好歹打些粮米过日子。本来自打李小朵长大成人,李母就多次向薛称心讨要田地,好积攒些钱粮,给儿子娶门媳妇成家立业,可每次薛称心不是巧言搪塞,就是蛮横耍赖,不肯好好归还。这番李家母子来到薛家,薛称心磨磨蹭蹭,好半天才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本毛边账来,一五一十和母子俩算计。李家原有田地十八亩,于十五年前伙入薛家,议定秋后粮食平分。务弄田地每年雇人需花银八两,种子、肥料折银三两,十五年共合一百六十五两,每家平摊八十二两五钱。这些年来刮风沙化两亩,水刮一亩八,地陷三分六,剩余十三亩八分四厘。按当时的地价每亩六两计,十三亩八分四厘地折价八十三两四厘。如想要回田地,需付银八十二两五钱,如不要田地,倒找银子五钱四厘。李母急道:“当时说好由薛家雇人务地,咋还与我家平摊工钱、肥料?”“这就是老嫂子的不对了,两家伙地,哪有一家掏钱雇人的道理?至于种子和肥料,也不是我一个人吃风屙屁能造就出来的。”薛称心说,“我这还是看在大哥当年对我好的分儿上,连风化、水刮、地塌陷的那四亩一分六厘地的亏损也没有算,连小朵吃了我十五年的饭钱也没有算,足够宽宏大量,仁至义尽了。”说着,薛称心打开钱柜取出半吊铜钱,扔到李母手里,然后恶狠狠地道,“行与不行,一锤子定音。如若不服,你母子俩尽可到衙门里去告状。”李小朵母子俩明知上了薛称心的当,却有苦没处说,至于告状,谁都知道薛称心的大女婿就在县衙里当师爷,这官司又如何打得赢?母子俩欲哭无泪,只好空着手回转家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待到五月出头,端午过后,眼见家中粮米即将罄尽,李小朵母子俩夙夜烦愁。恰巧有李有润、张兴旺两人门下弟子,来家约李小朵打软包同走西口。所谓“打软包”,即是艺人们将戏剧服装、道具打作几个包袱,外出表演挣钱。李小朵前思后想一番,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打捆了包袱行李,伙同几个艺人奔走了西口之外。临行之际,不忘把当年乔致庸赠送的那支枚别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