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贡鱼冤

每年清明时节,天气回暖,黄河里封冻整整一个冬天的冰层解冻,水流渐渐变得混浊,大小船只纷纷下水航行,河道里开始了新的一轮喧闹。那远行的货船或上河套,或下禹门,为商家运物载货,而在渡口上摆渡的船只则开始从东岸向西岸输送过客,运送他们踏上西口路。河保偏一带黄河沿岸的各个渡口,每天都聚集满了走口外的人。整个黄河岸畔人声鼎沸,拥挤嘈杂。奇怪的是,今年偏不知是咋的了,按说已进入五月仲夏,早就过了走西口的高峰时节,可是渡黄河走西口的人仍然络绎不绝,不比刚开春时要少。李小朵和打软包的一行伙伴步行到城关,在水西门渡口登上渡船,满眼看着岸边那些要走的人和送行的家人难舍难分,仿佛生离死别一般,自己心里也忍不住疼痛得滴血。只有摆渡的艄公久已看惯了这一幕,他们的眼中满含悲悯,宽容地、耐心地等待着那些要走的人和送行的家人最后忍痛分开,才一声吆喝,解缆开船。船只沿着河水斜漂过对岸,只不过是一袋烟的工夫,而河这边的人与河那边的人却就此天各一方,有的甚至永不相见。

走西口的人乘船渡过黄河,踏上府谷地面。府谷乃陕西最北部的一个县,所辖的古城镇即与内蒙古鄂尔多斯接壤。晋北、陕北同处黄土高原,土地荒芜,人民贫瘠,除了晋西北的河保偏三县,陕北的神木、府谷、榆林、横山、靖边、定边六县亦一直是走西口的密集地区。一路上只见有数不清的陕北老乡不断地汇集到这支队伍中来,使这支队伍变得浩浩荡荡。队伍沿着一条名叫正川河的河流向北行进,由于此河穿沟绕坡很没规律,一路上布下十数条河川,人们需不断地脱鞋挽裤,蹚水跨河,可是蹚过来跨过去,其实还是这一条“盘床河”。

走西口的队伍一路上紧赶慢赶,在傍晚时分到达古城镇。李小朵和伙伴们打算寻找一处客栈住宿,孰料古城镇里仅有的几间客栈早已人满为患,就连为数不多的几家酒馆饭铺也挤坐满了客人,虽然他们大多已经吃饱喝足,但还是打了一壶烧酒摆在桌上,半天抿上一小口,为的是占取个歇脚处。客栈饭铺人客爆满,李小朵一行无处可去,只好在街头上踟蹰,不知不觉流落到西城门前来。走西口的人自是听说过,古城镇本是万里长城上的一个关隘,清朝以前东南是汉人版图,西北为蒙人疆域,入清以来华夷一统,则成为汉蒙民族的分界。自从朝廷开放边禁,古城镇就成为这个地区唯一通往内蒙古的出口,当地人以西城门为界,城门内为“口里”,城门外为“口外”,并把设有税卡的城门洞称为“西口”。由于已是农历五月上旬,月亮早早升了起来,借着月光可看清西城门有上下两层,上层是关帝庙和钟鼓楼,下层是城门洞。城门洞旁悬挂着两盏灯笼,城门洞内关城紧闭,两名老军端坐在两个马扎上,围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在对饮浅酌。在城门洞外却聚集了数十名无处可居的客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大多席地而坐,耐等天明。其中有一些河曲老乡认识李小朵的伙伴,招呼他们在此歇脚,李小朵等人也便放下行李,在这不花钱的“客栈”歇下脚来。

月亮渐渐升高,漫天遍布星斗,古城的夜色迷迷茫茫。李小朵歇息片刻,抬头仰望星月璀璨,苍穹浩渺,忽然感从中来,不能自已,一张嘴嗓子里就冒出了一支山曲儿:“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沟,什么人留下个走西口?细麻绳绳捆铺盖,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糜茬谷茬稻黍茬,走了一茬又一茬;后生走成个朽老汉,走出走回穷光蛋。烂大皮袄顶铺盖,穷日子逼得走口外;一把‘钱钱’两把米,没计奈何刮野鬼;守住妹子倒也好,挣不下银钱过不了;有吃有穿不离家,没钱的穷汉到处刮……”歌声婉转苍凉,在古城小镇影影绰绰的夜色里四处飘荡,使人听来无不备感恓惶。

“这位唱歌的可是我小朵哥吗?”忽听面前有人发问。

李小朵停止唱歌,抬起头来定睛一看,只见一位衣衫整齐、形容儒雅的后生站在面前,不觉大喜:“原来是嘉丰兄弟!”

围坐在李小朵身旁的同伴赶忙站起身来,把客人让到近前。

李小朵问过陈嘉丰,才知道自己的这位结义兄弟也要出走西口,方才与自己前后脚到达古城,在这里偶然相遇。

说话间,李小朵从衣兜里摸出几枚铜钱,对一位同伴安排说:“去酒店打一坛烧酒来,我要与嘉丰兄弟把酒畅谈。”

不多时烧酒打来,各人分别从行囊里取出粗粮食物,权充下酒之物,只有陈嘉丰取出来的是一大摞白面烙饼,摆放在中央,与各位同伴分享。那一大摞白面烙饼惹眼夺目,令周围众人无不投来羡慕的眼光。一不留意,忽然自旁边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伸手就要将一摞白面烙饼抢走,被几人按住夺下。几名同伴要动手打那男孩,被陈嘉丰劝止。陈嘉丰拿过两张白面烙饼,亲手送与那男孩,只见男孩离开人群,疾步跑到城墙边的一个角落里,把烙饼递给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小女娃,那小女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直至女娃吃饱,那男孩才将所剩不多的烙饼填进自己嘴里。众人看见,无不摇头叹息,心下恻然。

各人就着干粮饮食,几名同伴吃饱喝足后,就随身一躺,依靠在自己的行李卷上歇息,只剩下李小朵、陈嘉丰二人捧着酒坛,你一口我一口喝个没完。

酒至半酣,李小朵忽然向陈嘉丰发问:“兄弟啊,像我这样的穷受苦人,生如蝼蚁死如草芥,走西口逃荒保命,自不必多说。只是嘉丰兄弟,你家可是保德有名的富户,在河保偏三地也有些名声,咋价也要走这条穷汉路?”

只见陈嘉丰摇头叹息道:“一言难尽……”

李小朵缓缓抿了一口烧酒,听陈嘉丰讲述自己的经历。

陈嘉丰祖籍保德州故城村,祖上有位奇人在历史上大大有名。此人名陈奇瑜,于明崇祯年间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使,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军务,称“五省总督”,亲自率部进驰均州,围剿义军,将李自成、高迎祥、张献忠等部迫退入汉中,围困在车厢峡内。眼看义军将被一网打尽,义军巧使诈降之术,陈奇瑜仓促之间未加深究,便轻率地接受了乞降,只是义军一出峡便不再听从官军节制,继续高举义旗。各省巡抚、朝廷言官纷纷交章弹劾,陈奇瑜被明廷逮捕下狱,后发配回故乡保德。陈奇瑜回到家乡后,在黄河畔的石壁上修筑了一座钓鱼台,颐养天年。满清入关后,发布了剃发之令,陈奇瑜作为明廷旧臣,誓死不遵从此令,终被清廷赐死。陈奇瑜死后,他的子孙为避祸殃,流落各地散居,其中一支就搬迁到本州郭家滩村定居。

郭家滩村背倚青山,面临黄河,村里人多靠耕耨黄河岸边一些滩涂地为生。陈奇瑜的后代搬迁至此已历数代。自从当年陈奇瑜被朝廷赐死,陈家虽仍世代诗书传家,却只习礼义做人之法,不思仕进,所以只做渔樵耕读之顺民,间或有一二教师,应举做官的却是一个也没有了。到了陈嘉丰的父亲这一代,更是秉承祖训,勤俭持家,不与天斗,不与人争,大度为怀,宽厚待人,多举善事,积德修身,成为声名闻达州县的一方绅衿。

陈嘉丰出生于道光年间。陈嘉丰出生后,家长管教并不十分严厉,懵懂之际,任其与村中小孩玩闹,整天摸爬滚打,宛如一个泥猴儿。到了六七岁上,为其启蒙,循序渐进,教以诗书礼经,开阔视野,增长智慧,却不图功名仕进,只是在家中辅导教习,并不送到私塾州学里去。不料陈嘉丰本是一个素性专心致志之人,做什么事情都有始有终,从不半途而废。幼时与村中玩伴捉迷藏,玩伴找他不到,他能从傍暮守到天明,等候玩伴来捉,人皆笑他痴呆。由于郭家滩坐落于黄河岸畔,大人小孩俱会耍水,陈嘉丰打小怕水,距离河畔甚远就觉得头晕目眩,因此便望而却步,然而每逢夏季,看到村里人尽在河里耍水,仰立浮沉,花样翻转,使人艳羡,于是大着胆子,闭上眼睛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灌了几口浑水,从此便学会了游泳。而自此后,他又十分刻苦练习,终至青出于蓝,敢于在狂风骤雨、大浪滔天之日横渡黄河,令当地人无不佩服,称作“戏水蛟龙”。自从他开始学习诗书礼经,又一下子迷上了儒学,废寝忘食,勤奋钻研,年仅十四岁时即瞒着家人入州学参加童试,被录为廪生。其父不以为荣,反多责怪,于是此后只把读书当作日间消遣,再不参与科举仕进。

黄河紧依门楣,河滩便是岸上孩童天然的乐园。春天在河滩上放风筝;夏天黄河是游泳池;秋天汛期河面上漂来各种各样的物什,好比一个大仓库,可任意挑拣;到了冬季大河封冻,河面冰滩上就成为一个游乐场。河岸边的孩童,一年四季不愁没有玩耍的花样。尤其到了冬天,河床两面封冻,只留中间窄窄的一带流淌河水,河水清澈无比,不同于夏季的混浊,可直接饮用,因此在河边冰层上凿开窟窿担水,是岸上人家每天不可耽误的营生。小孩或许大多不愿意到田间地头劳动,可去河边担水却都是抢着担的,担不动满桶担半桶,一个担不动两个抬,不只为了担水的乐趣,更是为了去冰滩上玩耍。看那河岸冰滩上,小孩们有的耍“打擦滑儿”,在冰上一个箭步滑出去,比赛谁滑得远;有的耍“拉牛车”,一排小孩半蹲在冰上,一个拉一个衣服后襟,看能拉得动几个人;有的滑“冰车”,所谓“冰车”,就是在一块木板上安装两条铁轨,小孩或坐或跪在木板上,用手中撑杆滑动冰车在冰面上快速行走,你来我往,横冲直撞,十分热闹……峡谷上刮来的凛冽的西北风也熄灭不了小孩们玩耍的热情。

在冰滩上玩耍,只要留意到担水凿开的窟窿,也不要到河中央去,一般不会有危险。可是有一天,一个叫榆钱的小女孩乘大家不留意,一个人悄悄溜到河中央去拣黑凌冰。河岸边冰块很多,其中有一种冰块乍看颜色幽深发暗,但对着阳光却极其晶莹剔透,宛如水晶一般,当地人称为“黑凌冰”,具有降火清肺、止咳化痰之功效。榆钱的爷爷患了多年的哮喘病,每到冬天咳嗽更加厉害。榆钱一个人溜到河中央给她爷爷拣黑凌冰,不料河中央冰层分外光滑,一下子将她滑到了水里。当时陈嘉丰正在冰滩上滑冰车,忽然听到榆钱落水,不假思索,迅速将冰车掉头滑向水边,几乎把冰车冲进水里。陈嘉丰纵身下水,河水冰凉刺骨,直透心肺,但也顾不了许多,只是一门心思游水救人。堪堪游出十数丈远,才追上榆钱,把她从水中捞出。两个小孩刚刚爬上冰滩,身上衣服呼啦啦一下结上冰碴,连同手脸皮肤俱被冻作冰雕。幸亏家中大人及时赶到,把两个冻成冰棒一样的小孩抱回家,延医治疗,才算保住性命。而且这一治疗,差不多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个小孩才得以痊愈。

榆钱本是陈嘉丰的邻居,就住在陈家后院外侧的一个小院里。小院本是陈家祖业,平时堆放些零碎杂物。榆钱家旧居原在村口沿河畔上,十多年前黄河泛滥,把她家房子冲垮,父母被洪水卷走。那一年榆钱才刚垂髫,发大水时被爷爷死命抱在怀里,祖孙俩驮在一根房梁上,在水中漂浮,幸亏被停泊在下游康家滩河湾躲避风浪的外地货船上的河路汉救下。大水过后,她家的房屋片瓦无存,原有的一块滩地也被洪水刮得无影无踪。祖孙俩无处栖身,陈嘉丰之父看着可怜,就把小院内杂物腾出,叫祖孙俩入住了进去。榆钱的爷爷从此就留在陈家扛工,拉扯小孙女长大。由于她爷爷跑了半辈子河路,既会扳船,又练就一身好水性,就专门在河上为陈家捕捞贡鱼。有点闲暇时间,陈家地里的营生和家里的粗重活儿,也都抢着去做,陈家对他也就分外照顾。祖孙俩刚入住陈家小院时,榆钱才刚三四岁,没有父母疼爱,爷爷又粗手大脚,不怎么会照顾,因此整日号啕,非常可怜。陈嘉丰的妈妈听见,就过去把她引到自己家里来,给她吃喝,又叫比她大不了两岁的陈嘉丰陪她玩耍。榆钱被引去耍了几次,也就习惯了,每天爷爷外出做营生,她就自己来到陈家玩耍。陈嘉丰和她年龄相仿,两个小孩也能耍到一起去,偶有小小争执,陈嘉丰也懂得相让。榆钱家中穷困,再加上爷爷是个粗糙老汉,不会针线活儿,榆钱的身上没有一件像样衣裳,陈嘉丰的妈妈就把陈嘉丰穿过的衣裳改改给她穿。榆钱岁数渐长,小子衣裳穿在她身上就不像样了,陈嘉丰的妈妈便专门扯布给她做闺女衣裳。冬天的棉衣,夏天的薄衫,只要有儿子的一件,就必有榆钱的一件,如同亲闺女一般。榆钱几乎是在陈家长大,对陈家的人分外亲热,便改称陈嘉丰的妈妈为“干妈”,大大为“干大”,对陈嘉丰自然是叫“哥哥”了。

由于陈家把榆钱当作亲闺女一般对待,村里邻居也不把榆钱看作下人,称她为“小姐”。榆钱虽受抬举,却有自知之明,勤勤恳恳为陈家做营生,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力所能及之事不需他人安排,更不以小姐身份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