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军军营的最靠前位置,吴王乘坐在一架八匹战马拉着的青铜战车上,在他面前除了蹲着一条狼狗外,竟然还放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鼎。青铜鼎内,盛放着已经煮好的肉食,吴王用眼角的余晖看到勾践已到阵前,却头也不抬,依旧自顾自地从青铜鼎内徒手捞起肉食,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着。在吴王所乘青铜战车的右侧,三角眼、高颧骨的吴国太宰伯嚭也坐在一架驷马拉乘的战车上,似笑非笑,表情阴鸷,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在吴王所乘青铜战车的左侧,须发已经半数灰白的吴国大将军伍子胥,正意气风发地骑着西域良马,趾高气昂地俯视着,神态表情满是得意之极。
勾践带着范蠡、文种,以及十来个亲兵跪在吴王的青铜战车前,呼道:“鄙国寡民不自量力,冒犯吴王神威,特来乞罪。”
见吴王毫无表示,勾践知道他是有意想要羞辱自己,只好又提高了声音连呼三遍:“鄙国寡民不自量力冒犯吴王神威,特来乞罪。”
吴王很满意地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先是将手里的一块肉切下半块,来喂给了蹲在他身前的狼狗,然后又甩手将手里剩下的半块肉扔到了勾践面前:“听说这几天被困在这荒山上饿惨了吧,喏,寡人赐你的,吃吧。”
勾践深埋着头,一旁的范蠡虽看不见勾践的表情,却清楚地听到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范蠡知道,勾践现在这种被欺辱的状态。但是除了忍耐,什么也做不了。而此时的范蠡又何尝不是倍感羞辱呢,但必须忍啊,尤其勾践,想要再次成王,就要接受败寇的事实,调整心态,才能后发制人。想要复仇就必须活着,而想要活着就必先忍受这些耻辱!
范蠡意识到自己现在必须做点什么了,赶紧悄悄扯了扯勾践的衣服后,又爬向前捡起了地上那块已经沾满泥土的肉,捧到勾践面前。
勾践热泪涌出道:“贱奴勾践,跪谢……谢吴王赐食。”
勾践颤颤巍巍地伸手拿起了那块肉,大口塞进了自己的嘴中,胡乱咀嚼了两下后,便囫囵吞咽了下去。多年之后,勾践回想此事,已经记不得肉的味道,只觉得自己泥土与流到嘴里的泪水,合并成一种苦涩到极致的咸味儿,那是由一个天子变成阶下囚的味儿。
吴军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勾践卑微的样子,毫无顾忌地放肆大笑着。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正好背对着吴军的范蠡,悄悄抬起了头冲着勾践身后的一名亲兵投去了一个暗示的眼神。这名亲兵悄悄冲范蠡点了点头后,猛然站起身来,在所有人都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扑向了跪在地上的勾践。
将勾践扑倒后,这名亲兵一边死死地掐住了勾践的脖子,一边骂道:“士可杀不可辱,勾践,你简直愧对我越国大禹先祖!”
“公车伯将军,不得如此!”距离勾践最近的范蠡和文种,一人抱住了公车伯的腰身,一人去掰开他的胳膊,但是他们两个文人又怎能轻易拉得动这个善勇善战的将军。
吴王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越国人之间的闹剧,眼见勾践被掐的已经脸色黑紫,这才一挥手让手下士兵去将公车伯给拉开了。
公车伯依然不住口地大骂道:“勾践,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全我等性命不得已才向吴国乞降。哼!我看分明就是你自己贪生怕死罢了!”
死里逃生的勾践大口喘着粗气,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其满是狐疑的眼神。公车伯骂完勾践,又转头看向吴王,大叫道:“杀了我吧,杀了我们所有人吧!”
公车伯似是疯癫了一般,竟然挣脱了吴国士兵的控制,一头撞向了吴王的青铜战车,瞬间双目龇裂,满脸带血地倒在了伍子胥的马下。奄奄一息的公车伯脸上竟然还挂着狰狞的笑容,他用凌厉的眼神盯着伍子胥,诅咒道:“当年楚王杀你一家,你便复仇灭了楚国,日后我的兄弟子侄也会变成越国的‘伍子胥’去将你们吴国覆灭的,我是看不到了,但是你就且等着这一天吧,哈哈哈……”
很快,公车伯在自己疯癫的笑声中,彻底断了气息。而听到公车伯的话,百战沙场的伍子胥微微一惊,他胯下的战马竟也不自觉退后了几步。与此同时,受到公车伯的刺激,勾践身后又陆续站出来十几名越国士兵,他们纷纷学着公车伯的样子,或是一头撞死,或是挺身扑向了吴国士兵夺下他们武器,自尽而亡。
临死前口中纷纷大叫:“士可杀不可辱!”或者“公车将军,末将陪你共赴黄泉!”等等之类的话。
眼见局势渐渐不妙,甚至要失控,吴王的脸上竟然微微露出一丝惧意,他下令吴国士兵将剩下的越国士兵全部死死控制住,在勾践身上扫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后,又看向了一旁同样有些被惊讶到的吴国太宰伯嚭。
伯嚭附耳在吴王旁,轻声道:“看来这些越国士兵轻易杀不得了,否则定会激起越国上下同仇敌忾的反抗,到时我们即便控制了越国,恐怕也会得不尝试。”
吴王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道:“寡人也正是这么想的。”
伯嚭又看向另一旁的伍子胥,意有所指地接着道:“我早就说过,让一些人耻辱地活着远比杀死他们要更有用,也幸亏大王之前没有听从上将军的话杀了勾践……”
伯嚭和伍子胥俩人一文一武,都是吴王最为倚重的心腹重臣,是他的左膀右臂,但是这俩人又素来不合,早已明争暗斗了多年。对此情况,吴王虽然心知肚明却也乐观其成,他的父亲早就教导过他,关于朝堂上权力制衡之术的运用。
伍子胥也听到了吴王和伯嚭的对话,凑上前来,有些顾虑道:“之前的确是我所虑不周了,只是斩草不除根,终究是后患无穷呀。”
伍子胥虽这么说,但他也知道越国虽然战败,但是国家根基没有受到根本性动摇,杀死一个勾践容易,但是想要杀尽越国人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看到刚才死在自己面前的公车伯,伍子胥对于伯嚭之前建议的策略也渐渐有些认同起来,与其杀死敌人树立仇敌,不如留其性命加以羞辱,彻底瓦解其斗志,毫无自尊心无斗志之人,纵有千万又何足惧栽?
当吴王下令将三千越国士兵全部释放遣返回去后,范蠡终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他巧使妙计,终于赌赢了!
等到被押禁起来,确定身边没有吴国人监视后,勾践嘴角抽搐着问道:“公车伯的事情是你安排的吧?”
看到范蠡点头承认后,勾践还未说什么,文种便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道:“你借公车伯说给吴王和伍子胥听的话,我也可以用同样的话去游说他们。公车将军一向对大王忠心耿耿,你又何必非得白白牺牲公车伯的性命呢?”
范蠡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平白说出来的话总,归没有用行动表达出来的更有说服力。公车将军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有此一举。”
勾践摸了摸自己右侧脸颊上新添的一道伤口,那是之前公车伯在掐他时在一片混乱中无意留下的:“不怪范先生,此仇应该记在吴王的身上,应该记在所有吴国人的身上!好在剩下的三千越国士兵,也终因此一事而保全了性命。”
范蠡对于自己一手主导安排的公车伯的死,心中终究是有些过意不去,勾践的这番话更像是在宽慰自己。
几日后,越国王后雅鱼也被送到了会稽山下的吴国军营,这时已经和吴国谈好称臣纳贡事宜的文种,也到了要和勾践、范蠡、雅鱼作别的时候了。因为勾践夫妇一直被吴国重点监视押禁,因此送别文种出城的,也只有刚刚被解除押禁的范蠡一人。俩人一直向东南方向走了十里路,却一路沉默、没有言语,他们已相熟十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彼此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太多言语来表达。
最后终于还是更加善谈的范蠡主动说了第一句话:“三年后,我一定会带大王和王后安全返回越国的。”
文种拍了拍范蠡的肩膀,欣慰道:“嗯,我相信你的。”
文种是真的相信范蠡,只是这种信任并不能完全抹去他的担忧:“记着,行事不要太露锋芒就好。”
“文种兄……”俩人来到江边后,范蠡欲言又止,最后狠了狠心,跟文种托付道:“我家隔壁的那座院落其实也是我的,在那个院落的青梅树下还埋着一百二十六斤四两三钱的黄金,若是文种兄有需要的话,可随时取出来用度。”
听到范蠡的话,本来还是一脸忧容的文种竟被他气乐了,挥起拳头在范蠡胸口狠狠锤了一把:“去年治河赈灾的时候,我问你借钱,你怎么说没有?我可不敢乱动你的钱,你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是留着你的宝贝金子下崽吧!”
范蠡和文种这对知己可谓是无话不谈,可唯独一提起有关钱财的事情来,就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范蠡讪讪地解释道:“治河赈灾乃是国政,只有想办法施以国策和律法进行治理才是正途,若是一有困难就劫富济贫,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舍本逐末之举……”
文种板着脸半较真地责问道:“那我去年想买一块玉璧,找你借钱你怎么也说没有呢?”
范蠡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你真当我不知道呢?你借钱买玉璧是假,想借机从我手里哄骗钱财,拿来治河赈灾才是真目的吧。”
文种没好气道:“哼!你倒是真能狡辩,每次找你借钱,都能扯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推辞借口出来。”
范蠡举起手做出发誓的样子出来,信誓旦旦地表道:“那还不是因为你每次找我借钱的原因都不太合理吗?若你文种兄真需要钱财救命了,我范蠡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定无二话!”
俩人开了几句玩笑后,这几天因为战败和别离的愁苦也消散了一些。
文种正色道:“你那一百多斤金子,日后我会派人悄悄给你送到吴国去,到那里需要打点的地方多的是,这可是保命的要紧事,到时候你可千万莫要再抠门小气了。”
范蠡指了指渐渐偏西的日头,笑道:“行行行,知道了,我的好大哥。你要再不赶紧赶路可就晚了。”
直到文种踏上了摆渡的舟船,依然又没忍住,冲着早已转身准备离开的范蠡,再次交代道:“保护好自己,代我照顾好大王和王后……”
范蠡背对着文种头也不回地冲他摆了摆手,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语气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答应的事情什么时候做不到了?你真当我还是当年那个趴在狗窝旁边,学狗吠的毛头小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