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远远地看着范蠡渐行渐远的身影,想起他刚刚提及的往事,不禁哑然失笑,思绪瞬间又飞回到了十年前,他和范蠡初识时的场景。当时他们俩人都身在楚国,文种是楚国宛地的宛令,而范蠡则是宛地的一介平民。在方圆不过六十里的小小宛地之上,文种和范蠡这两个原本毫无干系交集的人,却是当地名气最大的两个人。文种之所以声名远播,却是因为他是当地的父母官,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好事。而范蠡之所以有名,则是因为他种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疯癫之举,轰动街坊四邻。彼时,文种已担任宛令将近三年,在他的治理下,宛地百姓安居乐业、事事井然有序。然而文种依然得不到更大的任用,因为他也仅是一个落魄贵族,在讲究血脉等级的楚国能做到宛令一职已,经是他的仕途极限了。
一次,文种偶然听闻,道学大家老子李耳最得意的门生计然就在宛地隐居,以教人读书认字为生,遂有想结识一番的想法,于是直截了当就去拜访,计然也不以为意,俩人更是相聊甚欢,并一起饮酒至大醉,期间计然对他的一个学生倍加推崇,而此人便是范蠡。
计然笃定道:“此子日后成就必然百倍于我!”话说了一半,却叹息道:“不过,可惜呀、可惜呀……”
文种不禁好奇道:“怎得可惜?先生口中的弟子范蠡,既然有如此大才,又为何连连叹息呢?难道此子非是贵族出身吗?”
在楚国非贵族子弟不得出仕,如果只是一介平民,纵然有天大的才能,也几乎没有任何被重用的机会。
计然哑然一笑道:“范蠡的确只是一介平民,我一点儿也不为他的出身而感到可惜。呵呵,你若是见到了我那个弟子,自然就会明白我在可惜什么了。”
文种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哈哈一笑道:“愿闻其详,愿闻其详啊。”
计然道:“我道家一脉,讲求道法自然,欲窥天道而施以人道,以成就天人合一之至最高境界。而我那范蠡小徒则不以为然,他认为人道立于天地之间,亦属天道之一,我等既然生于人世,本该解析人道以证天道才对,又何必舍近求远,要先窥天道再证人道呢?”
听计然一席话,文种不禁哑然,一介平民又这么年轻,却有这么高深的哲思辩解,这范蠡果然不一般呐。
文种顺藤摸瓜,继续问道:“那先生如何看待这范蠡的观点呢?”
计然呵呵一笑道:“虽理念不同,但我还是对其人推崇备至的。我那范蠡小徒虽然为人处事放浪不羁了点儿,甚至更有楚狂人之称,不过,此子胸有大略、心有奇谋,日后必成大器。尤其今日我观文种贤侄之才,若你和范蠡俩人联手,等待得遇时机,到那时斗转星移之间,未必不能成就一番惊世伟呀。”
文种连忙谦虚道:“先生谬赞,文种愧不敢当啊。”
计然分析道:“贤侄不必自谦,你且听我道来。范蠡之才,善于奇谋诡断,而贤侄之才,善于阳谋实施。治国理政,与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同样的道理,说到底,也离不开一个阴阳相济。”
文种连连点头,俩人聊至通宵,计然可谓是倾尽所有,帮文种分析与谋划未来人生之选择、仕途之迷津、政论之己见,文种有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至午夜拜别,心情如明月一般明朗。
拜访完计然的数日后,文种对范蠡的好奇心,自然又加重了几分,便独自一人,又是直截了当的前去拜访范蠡。刚刚来到范蠡所住的村子外,文种便隐隐发现了一些异常之处,这个村子不大,村子所处的地形条件也不适宜耕种,更看不出有其他有利的条件。但是村里的房屋要比其他地方要好一点儿,而且看样子大概都是最近几年新建的,看来还挺富裕祥和的。
文种有些吃惊,心道,心宛地并不大,可是自己做了三年宛令,却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治下竟然还有这样一座深藏不露的小村子。
刚刚进入村子,文种还没来得及打听范蠡的住处,就被旁边一座院子里传来的一阵狗吠声给吸引了过去。狗吠并不稀奇,可是夹杂在狗吠声中的,还有一阵人学狗叫的声音。引起文种好奇的是,学狗叫的人声,其声线略显粗犷中气十足,根本就不是孩童能发出来的声音,而分明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这就太奇怪了!成年人莫不是疯子,怎会干出如此童言无忌的可笑行为。
文种转过半圈篱笆墙后,通过敞开的院门看到了里面的情况。只见一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青年正趴在狗窝旁,对这一只大黄狗“汪汪汪”地叫着,这人似乎是在跟大黄狗对话,在狗窝旁还围了四五个指指点点看热闹的村民。不一会儿,这名学狗叫的青年,从狗窝旁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身边的一名村民说:“我问清楚我们家大黄了,它知道你丢失的那一百枚刀币被谁捡走了。”
那名村民一脸怒气的急忙问道:“谁?被谁捡了?”
学狗叫的青年伸出手道:“按照我这里的规矩,我告诉你后,你得支付我十枚刀币的酬金,先谈好了价钱,我才能如实告诉你。”
那名村民有些犹豫道:“可以,不过你就算道出了是谁捡的,可人家就是死不承认,到时那又怎么说呢?”
学狗叫的青年十分自信道:“你支付我二十枚刀币的酬金,我自然有办法让那人把你的钱给吐出来呀。”
围观的村民有人起哄道:“范蠡,你小子手也太黑了吧,张口就要人家马六二十枚刀币的酬金,我们全家辛辛苦苦三两个月也才能挣二十枚刀币!”
文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学狗叫得青年竟然就是范蠡,看其样貌也很是普通,文种自觉,并没有计然推崇的那般奇异。不过文种对范蠡的好奇心更大了,不知不觉就迈步走进了院子中,也站一旁看起了热闹。
范蠡对周遭环境还是很敏感的,注意到了人群中面相陌生的文种,对着文种笑道:“买卖自愿、公平交易,我又没有强买强卖,跟手黑手白有什么干系呢,外乡人,你说我说得对吗?”
文种突然被问,明显有些发懵,磕磕巴巴道:“道理确实这么个道理……不过……”
范蠡道:“你看,连外乡人都认可,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文种其实也觉得范蠡手太黑了一点儿,乡里乡亲的帮些举手之劳的小忙,要钱就太见外了,关键要的还这么多就更过分了。可是,范蠡的话从道理上也的确让人无从反驳。
一名衣着稍显华丽的青年不耐烦地催促道:“范蠡,你快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捡了马六的钱赶紧说出来。你要有真凭实据确定捡钱的就是咱们村的人,到时候我让我爹给马六做主,把钱要回来。”
范蠡看向这名衣着华丽的青年,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意有所指:“嘿嘿,有些人呐,总是喜欢自作聪明贼喊捉贼,不是你,还有谁啊。”
青年吼道:“胡说!我什么时候捡过马六的钱?”
范蠡的眼神敏锐起来,反问道:“你是前天下午申时三刻捡的马六的钱的?怎么?还需要我把你在什么地方捡的钱也一并说出来吗?”
听到范蠡的话,青年的眼神有些慌乱起来,嘴上虽然还不承认,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家伙肯定有问题,但还是继续辩解道:“胡说,你胡说……”
早已有些气急败坏的马六见状,立刻一拳把青年打趴下了,骑在他身上一边抡着拳头揍他,一边质问:“好啊,亏得咱俩还是没出五服的族兄弟呢,明知是我的钱,你还藏着,我今天就是不要那个钱了,也得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蛋!”
青年依旧辩解个不停,但此时他的辩解似乎已经没人相信了:“我没钱,我没检你的钱,范蠡那小子胡扯呢!”
范蠡在一旁继续道:“我劝你呀,还是乖乖把钱还给马六吧,就算他不要我也得帮他要,要到手了,我可多挣十枚刀币呢。你也知道我这人为了钱可啥都敢说、啥都敢做,到时候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全都抖落出来,了看你还怎么在这三乡五里立足!”
青年的声音已经有些呜咽了,他彻底怂了,也不知是被马六打的,还是被范蠡的话给吓得:“给给给,我现在就回家拿钱还给马六还不成吗,别打了,别打了,我真给……”
待到这一幕闹剧结束,马六、青年,以及那些看热闹的村民纷纷离开后,文种上前冲着范蠡欠身拱手施礼道:“在下文种,得计然先生指点,特来拜访范兄的。”
范蠡既没有回礼,也没有将文种请到屋内落座的意思,反而一脸不耐烦的问道:“计然小老头让你来找我做什么,先说好了,借钱免谈啊!”
一本正经的文种,发现自己竟不知该怎么跟范蠡这种人说话了。与行事完全没有章法的人交流,他的经历也不多,只好开门见山地如实道:“呃……从计然先生口中得知范兄大才,仰慕之至,特来拜访交流。”
“你且走吧,既然是计然小老头介绍你来的,那咱俩多半交流不到一块去了。”
文种有些不悦,反问道:“范兄这是何意啊?”
范蠡嬉皮笑脸道:“计然小老头说的一堆道理,我是半点儿听不进去,我的做事准则他又看不上,所以嘛,还是算了吧。”
正在文种有些尴尬的不知所措时,从屋内风风火火地快步走出来一名妇人,只见她上前一把揪住了范蠡的耳朵,大声教训道:“你小子又皮痒了是吧!人家计然先生分文不取地从小教你读书断字,你小子刚刚学有所成,就气跑了人家先生。现在连一声先生或者师父都不叫了,张口闭口就是‘计然小老头’,这是你该叫得称呼吗?是不是日后连你哥哥、嫂嫂也都不认了!”
范蠡一边叫痛,一边叫屈道:“嫂子,你轻点儿,我和计然先生只是理念不合,哪是我把他气跑的……”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后,文种讪讪地离开了范蠡家,他发现自己是真的没办法跟这个思路奇特的人交流,尤其是文种尤其看不惯那些在钱财上斤斤计较的人,而范蠡却恰好就是这类人。文种对范蠡的初印象并不是很好,没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到有少见为妙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