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三年,会稽山。
原本常年绿意盎然的会稽山,此时竟是光秃秃的一片,树叶、野草、野果全都看不见了踪迹,这山上所有能吃的、或看似能吃的东西,全都被采摘了一个干干净净。然而被围困在这里的越国残兵虽然狼狈不堪,但他们似乎丝毫也不为明天还能吃什么而感到发愁。昨天这里还有五千人呢,但是今天却只剩下了三千人了,幸运的话,明天也许还能剩下八百一千人,但更大可能性会是全军覆灭。在性命随时不保的境遇下,谁还会为明天能吃什么而发愁呢?
此刻,范蠡正皱着眉头,用力地咽下了一口不知名的杂草叶子,虽然难吃的要吃,但他还是用力的咀嚼吞咽,这大概是他此生吃过最难吃的东西了,但他必须吃下去,因为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施展自己一腔抱负的希望,才有一雪今日兵败之耻的机会!
勾践问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颓然地瘫坐在会稽山山腰处的一块巨石上,远望着山脚下森然而立的十万吴军,然后又看了一眼会稽山上自己仅剩的那三千越国残兵,勾践心里明镜似的,自己其实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余地了,不能说功败垂成,只能说一败涂地了。
范蠡敷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范蠡并没有直接回答勾践的问题,而是将自己手中的一把野草叶递给勾践后,范蠡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野草叶,边嚼着边含糊不清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死固然容易,然则唯有亲手复仇,方能雪耻呀。”
勾践听了范蠡的话,连连叹气,也学着范蠡的样子吃了一把手里的野草叶,但是刚入口,就一阵反胃吐了出来,懊恼道:“悔不该不听范先生当日所劝,方致今日之祸啊!”
勾践捶胸顿足了片刻后,终于冷静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盔甲,顿时又恢复了些许以往少年越王的风采来,他看向一旁刚刚从吴营返回的文种,问道:“除了要我们越国向吴国称臣纳贡,吴王夫差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文种心知勾践龙颜不悦,哪敢继续找晦气,但是又不能不如实禀报,只好支支吾吾道:“的确还有别的条件,吴王他,他竟要大王您……”话说一半,唯唯诺诺的,甚是惊恐之色。
范蠡打圆场道:“直说就是,大王自会斟酌裁定。”
文种长吁道:“吴王要大王携王后,以及一名越国重臣赴吴国为奴三年。”
此话一出,范蠡刚拿起要吃得野草叶,不自觉的从手中滑落到地上,一向睿智的范蠡也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勾践闻言,一股恼火、怒不可遏,吼道:“欺我太甚。”随即,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抽出了腰间宝剑,剑指长空、仰天长啸。随着勾践这一动作,他周边百名原本精神萎靡的越国士兵也瞬间都原地站了起来,紧握矛戈、目透杀气,毕竟士可杀不可辱、头可不断不可低,今日会稽山上三千越人又岂有怕死之人?
文种吓得瘫跪在地,不敢抬头,勾践再次吼道:“我堂堂越国男儿,怎可受此屈辱,或可一战,大不了马革裹尸、血洒疆场。”
范蠡上前一把按下了勾践手里的宝剑,参拜道:“大王,三思啊!”
勾践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怎么也难以压住心中的怒火,他一把勾住范蠡的肩膀,将其拉到自己面前,面面相觑,然后龇裂着双目问道:“范先生,你可还记得五年前刚入越时对寡人说的话吗?”
范蠡道:“记得。”
勾践道:“那你再复述一遍。”
范蠡的眼中永远闪着炙热而又不服输的光彩,就像五年前,他刚见到还不是越王的勾践时一样,范蠡一字一顿道:“给我十年可令越国称霸东南三千里,给我二十年可令越国争霸万里中原!”
勾践盯着范蠡的眼睛又问道:“此次战败,我越国可谓伤筋动骨,实则已将先生五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不知先生当年对寡人的承诺可还能作数吗?”
范蠡诚实地摇了摇头,但他眼睛里的光彩依旧炙热,冰冷道:“经此一败,当年的承诺恐怕难以实现,不过今日我可在大王面前重新立誓,再给我十年时间,我定能助越吞吴!再给我二十年时间,可助大王入中原争霸!”
勾践道:“此话当真?你莫不是痴人说梦话?”
范蠡再次顿拜道:“范蠡敢以项上人头立誓!若违此誓,就算大王不下令下杀我,在场士兵人人皆可杀我。就算把我五马分尸,我也心甘情愿。”
勾践重重地拍了拍范蠡的肩膀,此刻他的情绪又稳定下来,丢掉手中的宝剑,亲手将自己身上的盔甲卸了下来,大声命令道:“所有将士听令,卸甲!”
众将士闻言,齐声道:“大王,我等将士愿意死战!大王……”
勾践挥了挥手,制止了手下将士嘈杂的请战声,没有多余的解释,再次大声命令道:“卸甲!”
众将士只好服从命令,再次齐声道:“诺,大王!”
勾践一边向山下走去,一边对文种道:“去派人告诉吴王,就说勾践前来乞罪了。”
范蠡看到勾践已经放下了越王的尊严,微微点了点头,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在乱世中生存,尊严在生存面前总是卑微的。快走到山下时,勾践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范蠡和文种俩人。
俩人立刻会意,但是文种却抢先一步上前说道:“文种愿随大王前往吴国。”
勾践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范蠡,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询问范蠡的建议,然后交代给文种去实施。
范蠡呵呵一笑道:“这件事文种兄可争不过我,只有我陪大王前去吴国才是最合适的。”
见范蠡如此表态,勾践十分满意:“此话怎讲?”
其实勾践也有意让范蠡跟随他去吴国,只是这话也须得有范蠡主动说出来才行,因为若是范蠡不情愿去,那么即便是强迫他陪自己去了吴国多半也没什么用。
范蠡解释道:“一来,我和文种兄相比,我更善谋断,也算是有些许小聪明。而文种兄则更善于事无巨细的理政,大王去往吴国后,越国的大小事务还需仰仗文种兄操劳。二来,文种兄出身贵族,素有贵气容易被吴国君臣猜忌。而我出身贫民,到了吴国后,多半会被吴国的君臣轻视。此去吴国,先寄人篱下,再伺机而动,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吗?”
勾践闻言,点了点头道:“范先生所言极是,那便这么定了。”
文种想了想,又细细交代道:“吴国太宰伯嚭生性贪财好色、虚伪自大,可以投其所好,送予财货再多加以美言奉承,必要时可利用利用。而伍子胥为人谨慎多疑、睚眦必报,每每对敌必欲斩草除根而后快,最是不好对付。至于吴王,其好大喜功,性情娇狂……”
范蠡打断道:“呵呵,文种兄不必细细交代了。吴国上下凡是有名号的人物,其人其事我早已了然于胸,大王交给我服侍,但可放心。”
文种依然不放心道:“要不,我再派些越国死士潜伏于大王身边,也好能随时照应一二?”
范蠡不好再打断文种的提议,毕竟他也是忠心为主,所思周全,也都是为了大王勾践能平安去平安回。
勾践却拒绝了文种的提议。斩钉截铁道:“不用,在吴国若真有性命之忧,那些死士多半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范蠡道:“无论此去有何险阻,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勾践哈哈大笑,略带欣赏又意味深长的看着范蠡道:“对嘛,有范先生一人之智,足胜过千军万马了。”
范蠡长鞠一躬,以表知遇之恩。
勾践又向身后的三千越国士兵看去,悲叹道:“寡人一死倒不足惜,只是愧对我身后这三千越国勇士呀。”
勾践口中反复着“罢了,罢了。”然后拂袖,径直往吴国军营走去,范蠡跟文种摆了摆手,紧跟随其后,文种一挥手,带来的十来个亲兵也跟随范蠡之后,然后自己则跪倒在地,强忍着泪水,不敢哭出声来,文种摸了摸眼泪,又跟着亲兵身后。
范蠡何尝能不明白勾践话里的意思呢,吴王要勾践前去吴国为奴,本意是为了羞辱勾践,好满足自己胜利者的虚荣心,因此,勾践暂时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的。然而,这三千越国士兵恐怕多半逃不过被屠戮的命运。勾践话里的意思,是要范蠡想办法保全这三千越国士兵的性命,因为这三千人不但是越国精锐,也是最忠心于勾践的嫡系亲兵,若想要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必离不开这三千人相助。
紧跟勾践身后的范蠡,小跑着道:“大王尽管放心,范某自有妙计,大王只需记住,若要求生必先置之死地而后生。”范蠡依然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表情,似乎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为之悲愁。尽管范蠡没有明说,他到底有什么计谋应对,但是勾践心里踏实了很多,因为举越国上下,唯范蠡一人可信、可用、可托付大事。
然而范蠡心中明白,他所说的妙计其实也只不过是赌一把而已,成功率大概也只有五六成,在此几乎绝境之下,算不上低,但肯定也不能算很高。但是现在必须这么说,因为勾践是主公,只要主公有不被打垮的心气,有东山再起的决心,那谋臣才有辅助的价值。自此,俩人进吴国为奴,多少苦楚,唯有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