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外科诊室，气氛凝滞到了极点，李西北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他有责任和义务，给予患者最明确的治疗方案，哪怕一丝细微之处，在已经察觉的情况下，都不能有所疏漏。
其实他最终还是住口了。
李西北一直在学古人养气，他极少发脾气，就算脾气上来了，他也会一个人找个地方待一会，用不了多久气也就消了。
同时，他对自己的位置有清晰的认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理念像一棵参天大树，植根在他的脑海中。
只要他还是名医生，那有些信念就必须要坚持。
可今天不同。与他发生争执的人是陈光耀，是即将退休的老院长当初从部队请回来的人，尽管对方只是科副主任，可在急诊这边同样有着不弱于王海的权威。
且不提背景，单这一份资历，就压得人不得不低头。
陈光耀的眼神如刀子般，钉在了李西北身上，锐利的目光似是想将他穿个通透。
到了他这个岁数，已经很少跟年轻后辈较劲，压了这么多年的火爆脾气，今天横竖都是要发出来了。
“你还挺有自信，今天早晨王海主任不是才说过？尽信书不如不学？”
李西北表情平淡。
他知道对方不会给自己好脸，点了点头回答：“要是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诊断，病人如何敢相信医生？”
陈光耀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话，正要开口时，一阵“哒哒”脚步声，从门前传来。
紧接着响起女人的声音：
“医生啊，刚刚检查结果已经回来了，我老公的肾好得很呢。”
女人走进诊室，又好奇问：“但彩超室的医生说，他可能是阑尾炎啊？这怎么可能嘛，我老公明明都已经割了，怎么还会有？”
陈光耀见到患者家属来到诊室，表情明显平和了一些，张茂则是满脸不可置信。
难道还真被李西北蒙到了？
他眉毛一扬，震惊之余连忙接过彩超单，仔细盯着上面的图文看了好久。
彩超单上显示：
泌尿系未见明显异常。右下腹可见管状低回声，阑尾周围及组织有低密度影。
这不就是妥妥的阑尾炎诊断么！
陈光耀看到这样的报告描述时，也在原地愣住了。
还真是阑尾炎！
女人眉飞色舞地说：
“一开始做B超的医生，看我老公之前做过阑尾，还以为是医生开错检查了，但是他给我老公做泌尿系彩超的时候，发现我老公以前做阑尾的那个位置有些不一样，于是就做了一个右下腹彩超。”
她扫了三人一眼，接着道：“医生，你可真行，做B超的那个医生都夸你诊断细致，考虑全面呢。”
陈光耀听到这话，脸上的不悦已经消失大半，忙对女人说：“你家爱人呢？叫他进来，我们再给仔细检查一下。”
李西北的话，戳中了他的死穴。
其实刚刚说出那番话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些后悔，急诊科医生每天都要面对那么多情况紧急的病人，真正忙起来时，哪里还有时间去向上级医请示呢？
可是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等事情结束。
“姓张的，快进来，医生要再给你检查检查。”女人对着门外喊了一声，转回头又说：
“哎呀，肾没事就好，我老是觉得他虚得很，心里一直担心。不过医生，这我老公这阑尾不是早就割过了，怎么还会长出来。
难道是他的阑尾变异了，跟壁虎的尾巴一样，断了还能长新的出来？”
她摇了摇头，在心里暗戳戳地想：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变异的地方也不对啊。
几人说话间，男人已经在检查床上躺下。
陈光耀让患者呈仰卧位，两腿屈曲，然后一丝不苟的开始进行查体，可整整查了三遍，他得出的结果依旧跟张茂的结论一样：
病人除了轻微的压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都没有反跳痛和肌紧张。
陈光耀不由皱起眉，沉思了许久。
彩超明明提示有阑尾炎征象，查体却并不明显，做不做手术这是个问题。
阑尾炎的手术普遍以体征为主，而不以辅助检查做标准。
现在辅助检查既然有阑尾炎表现，那么很大概率就是阑尾残株炎，可是患者的体征却很轻微，要是平常遇到这种情况，陈光耀肯定会直接选择手术。
因为有了辅助检查的依据，即便是手术中发现阑尾的炎症不重，也是可以手术切除的。
但是眼前的病人不一样，病人先前已经做过一个阑尾，要是开进去没有找到病损组织的话，医生很大概率是下不了手术台的。
万一到时患者以及家属再要求看标本，难道要让医生割一条小白兔的阑尾拿给他们看？
更况且，尺寸也不对啊。
张茂看到老师的表情，心里不由开始忐忑，他知道每当陈光耀满脸严肃，低头不语时，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真的遇到了什么疑难杂症；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而且是自己即将迎来上级医的暴风骤雨。
这两种情况，对于现在的张茂来说显然都不太妙。
“医生，我这真的是阑尾炎吗？”检查床上的中年男人，看到大夫表情都不好看，也跟着担忧起来。
陈光耀听到病人询问，知道该做出选择了，优柔寡断不是他的性格。
再不济就收住入院，实验性使用抗生素，如果后续腹痛加重，出现腹膜刺激征，继续考虑手术也不迟。
不过他内心依旧不解。
他不明白李西北是怎么凭借手上的感觉，就有如此笃定的判断的。
几十年的从医经验告诉他，手上的感觉可以作为参考，却不能绝对信任，因为眼睛所见也会有假，除非真正可以通过病理判断疾病，要不然眼见皆有失真的可能。
这时，陈光耀忽然又想起，李西北昨天刚刚完成了一台胃穿孔的盲视野修补。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来，对方的手感确实细腻，感知能力极强。
陈光耀转过身，板起脸道：“李医生，你当时的查体结果，是怎样的？”
李西北手里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医疗文书，说：“患者右下腹，可触及条索状物，有压痛，轻微反跳痛及肌紧张。”
陈光耀一听，再跟自己刚才的查体一比对，哪里有什么条索状物，当即质疑：
“不可能，反跳痛、肌紧张等可能有主观差异，但绝对没有条索状物。”
李西北也不说话，踱步到检查床前，拉起陈光耀的手，带动着他一起进行腹部深触诊。
陈光耀的触觉自然没有他那般灵敏，不过此时还是察觉到了，手指尖的那一丝微妙变化。
那种变化虽然只是一瞬，却实实在在被他捕捉到了。
他不了解李西北，同样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脾气，包括对方为人处事的态度，可是刚刚自己亲身感受到的细微反应，还是让他有些羡慕眼前这位年轻人手感的细腻。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副天生适合手术的手。
陈光耀略作思考，说：“你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阑尾残株炎，建议立即手术，当然诊断并不完全确定，有可能术中也找不到阑尾，只进行探查。”
病人一时有些发懵：“医生，什么叫阑尾残株炎？”
陈光耀也没有卖关子，直接挑明：“简单来说，就是之前你做阑尾手术的时候没切干净，还剩下一截阑尾在体内。”
“啥，还能有这事？”病人表情错愕。
女人想了想，说：“我看还是做了好，省得以后喊肚子痛，天天总往医院跑。”
她说的话也倒在理，无论是什么阑尾炎，只要发作过一次，后续就会反反复复，尽早手术也不是一件坏事。
李西北徐徐善诱道：“手术就按你原来的刀口进，不会留下新的瘢痕；手术时间也不会太长，麻醉可以采取半麻的方式。”
男子从床上坐起，神色担忧：“医生，那这回能切干净吗？”
李西北点了点头。阑尾切除术对于他来说，这样的要求几乎没任何难度。
男子一咬牙，说：“现在的医学比二十年前，不知发达了多少倍，我就去体验体验现代化的手术室吧。”
中年男子决定手术后，确定患者禁食水时间足够，陈光耀亲自进行了手术谈话。
毕竟这样的手术，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够遇到，陈光耀自然是谨慎处理。
术前准备完善，病人送往急诊手术室，准备手术，这时李西北抬起头，犹豫地看向陈光耀，问：
“陈老师，我也想参与这台手术，可以吗？”
李西北说完话，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静静等待对方答复。
这个患者本就是由他诊断出来的，又是难得一见的并发症，他自然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