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李西北脸上露出的自信表情,有一瞬间,张茂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问的病史到底对不对。
他的声音陡然放大,说:“那可是个阑尾术后的患者,阑尾已经切了二十多年,现在检查阑尾岂不是多此一举?”
李西北已经开始书写中年男人的手术同意书了,随口答说:“切了阑尾,依旧有再发阑尾炎的可能。”
张茂听到这话突然一笑,这个笑是嘲讽的笑。
学医八年,他头一次听说阑尾被切了还能发炎。
这是故意来跟自己做对的?
就算敷衍,好歹也编一个像样的理由来敷衍我,说这种话简直就是在搞笑。
张茂心里默默想着,再看向李西北的眼神,也不是那么友好了。
“可能你跟我们学的外科医学不太一样!”
他回怼李西北的同时,刚才和对方建立起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
李西北解释说:“第八版外科学上提到过阑尾残株炎。”
他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其实李西北也不敢完全确定这样的诊断,就算他能确定,也不代表别人就会相信。
所以,出于对病患的严谨,这才加做了下腹部彩超。
张茂听到这话时,愣了好一会。
外科学上确实有写过阑尾残株炎,可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低。
大多数的阑尾残株炎,都会在阑尾手术后的5年内发生,而且属于阑尾术后的少见并发症,发病率仅有0.5%。
难道这0.5%的概率,真的被自己遇到了?
或者被李西北猜中了?
想到这些,张茂底气更足,声音更大地说:“就算有可能是,难道你要给每个阑尾术后腹痛的人,都加做阑尾彩超?”
李西北摇头,说:“我查过体,认为这个病人有必要做。”
他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张茂据理力争:“难道你没听见病人的老婆说他经常装病?而且病人自己也不否,这样的查体不具有客观性。”
李西北说:“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相信病人的主观病史。”
这是李西北从白老太的病例上得出的答案,同样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会如实提供自己的病史。
特别是在传染病史方面,谎称自己无传染病史,急诊手术术中或术后检验科电话报告乙肝、HIV、梅毒等的案例,每年都会发生。
两人正试图说服彼此,这时传来道声音:
“看来今天工作不够忙,还有时间在这里辩论。”
一位虎背熊腰,国字脸的医生,出现在了诊室门口。
来人身高不算高,却能将整个急诊室的门占满,目光凌厉,仿佛能刺穿一切。
张茂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自己的老师陈光耀,身体下意识一颤,迅速收拾好面对李西北时的嚣张表情,缩了缩脖子,摆出一副老鼠看见猫的姿态。
他脸上挤出微笑:“陈老大,我正跟小李探讨一下阑尾炎术后并发症的问题。”
张茂从进急诊科的那天开始就跟着陈光耀,知道对方在部队待过,做起事情雷来厉风行,脾气火爆。
曾经有病人家属到急诊科闹事,他脱下白大褂露出一身腱子肉就准备开干。
穿上白大褂是医生,脱下白大褂能打十个,要是被人指着头乱骂一通,陈光耀还真忍不了这恶气!
张茂觉得自己的老师,要是生在古代,那一定是赤手空拳打虎,倒拔垂杨柳之类的豪情英雄。
如此一来,自己在陈光耀手下也就彻底成了牵马提刀的小跟班。
小跟班就要有小跟班的态度,见到自己的上级,张茂立马乖巧得跟实验室的小白鼠似的。
陈光耀扫了眼诊室,中气十足地说:“是吗?讨论本来就是件好事,争得面红耳赤,可就不太好了。”
张茂连忙附和:
“是啊,小李刚给一个阑尾术后二十余年的患者开了阑尾彩超,我们正在探讨必要性。这不,聊着聊着,就聊到阑尾术后并发症的事了声。”
陈光耀虽脾气暴躁,但最是护犊,张茂相信自己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上级就不会因为乱开检查而迁怒于他。
“是这样吗?李医生。”
陈光耀声音不大,操着方言腔,却很有穿透力。
他平日很反感为了给医院创收,而多开检查的医生,但他也不想错怪李西北。
“陈老师,是这样。我怀疑病人是阑尾残株炎,所以开了阑尾彩超。”
李西北的语气不卑不亢。
张茂急忙补充,生怕李西北抢先一步:“我之前查过体,病人体征并不典型。”
他比李西北早工作两年,临床经验肯定优于李西北,对自己的查体也有着绝对的自信。
陈光耀问:“病人呢,现在在哪里?”
张茂把电脑前的凳子,往后挪了挪,说“这个时间段,应该已经在去检查的路上了。”
他预判陈光耀下一步要坐下查看患者的相关资料,于是条件反射似的准备好座位。
陈光耀将背在身后的手一甩,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
“胡闹。拿不准就请示上级,当我们是摆设吗?患者要是投诉你乱开检查你怎么处理?”
张茂表现的满脸无辜:
“是李医生开的检查,我知道的时候,病人都已经去了,再想去追回来,也来不及了啊。”
陈光耀听后,脸上的表情更加凌厉:“那你也有责任,自己的病人,为什么是别人开的医嘱,下好医嘱,你为什么自己不先检查一遍?”
同时,他对李西北又说:
“还有,李医生你刚入职,要多向前辈们学习学习,要多请教,不能目中无人,闭门造车。在胸外科,你的专业水平不错,可这是在医院,是在急诊科——
在这里,看病不是做高数题。在学校,你做错题顶多只会扣分,可在急诊,要是你选错了,那真的会扣患者的命!”
李西北的医疗文书已经准备完毕,从在电脑前站起身。
他坚持道:“陈老师,手上的感觉不会骗我,我觉得患者非常有必要做这个检查。”
李西北这番话,可谓是一点儿也不谦虚,将拉仇恨的可能瞬间拉满,可是他并不在乎。
他是一把刀,十年来他只磨了这一把刀,虽然从没有在人前展示过,但是李西北知道,它从来都没有因为岁月而锈过,它依旧锋利。
它可以破开一切。
陈光耀听后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从医几十年,都不敢说绝对相信自己的查体,眼前这毛头小子居然如此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