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舒雯初见顾子赋,是琬宁五十三年的暮春。
那时多雨,密密麻麻的落在十里秦淮,铺天盖地扯不断的愁绪。
或许因为太愁,春闱刚过,榜上有名的贡士就丢失了一个,今早去他家中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录一半的《大诰》,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贡士失踪是要去大理寺登记案件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响,须臾间落下了雨。
栾舒雯一路冒雨疾行,步过贺胜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比他先一步,在官署外落了轿。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大员一身玄色便服,身旁有人为他举伞,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语的样子倒是凛然有度。
下了轿,脚步一顿,朝着雨幕这头看来。
栾舒雯顿了顿,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作揖。
这是个多事之春,漕运案,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清忙得焦头烂耳,成日里将脑袋贴在裤腰头上过日子。
署外衙役见了栾舒雯的帖子,不过京师衙门一名区区知事,便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家人往署衙里请。
栾舒雯也不是非的不可,将手中文书往上头一递这也算交差。
但这名失踪的贡士与他是仁义之交,四年前,他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的帮助,只怕是举步维艰。
雨势时急时缓,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纹样,与栾舒雯一样,都是被打发来此等候的芝麻官。
栾舒雯正想着是否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天地潇潇雨歇,再回眸,不知哪儿来的活菩萨为他举着伞,一身随待着装,眉目生的十分齐整。
他开口道:“官人仔细凉着。”便将手中的伞往他手里一塞,径自朝着衙门走去。
伞面天青色,通体肃然,大理寺的雅差一先一步循着这伞的贵气将他往署里请了。
栾舒雯这才想起,这尊贵散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所用。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脸好用。
见到大理寺卿,栾舒雯扶手行礼,“下官栾建国,见过王大人。”
王榕林是认识栾舒雯的。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调来大理寺。
栾舒雯二甲登科,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论语》,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今再见后生,昔年一生锐气尽敛。
王榕林心中惋惜,言语上不由温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栾舒雯依言坐下,这才注意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坐上另一侧闲饮茶。
他少小识人颇多,眼前这一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什么。
王榕林道:“以托郝荫柏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冯祯的案子你且宽心,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在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艰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无一不往外推,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礼部审完公文,着手找人又是什么时候?
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题名,后日便是殿试,冯祯等不起。
栾舒雯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城衙门也查了,冯祯这几日都在处所用工,并无可疑之处。只是失踪当日,太傅府大公子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执,之后人便不见了。”
太傅府大公子凌逸轩,当今太子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
王榕林问道:“如今证实是少詹事?”
栾舒雯道:“手持一枚凌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检验过的。”
王榕林为难起来,难道此时真与凌家大少爷有关?
他该怎么办,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抓人吗?
得罪太傅便罢了,要是得罪东宫,那便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王榕林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雾蒙蒙的天色,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人心头烦闷。
倒是座位上那位落轿大人缓缓开口道:“凌逸轩来过,后来又走了吗?”
“走了。”
“走的时候冯祯还在吗?”
“还在。”
那一位端着一盏茶,静静地看着栾舒雯,“既已如此,倒不像是凌逸轩干的事。
“京师衙门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所以你才来大理寺,请王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着区区一面之词去审少詹事?”
栾舒雯被这话一噎,好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溪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还请王大人帮助学生一回。”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谷子里,尽化作清傲。
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为了友人,一辈子也不会求人。
王榕林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已是动容,放要起身去扶她,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住。
落轿大人端着茶水,慢慢走到栾舒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着便是。”
“今年开岁不顺,什么世道你心中有数。莫说是丢了一个人,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寺庙,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过去就揭过去。
“为官当有为官者方圆,跟大理寺讲情面买卖,倒不如看看自己身份。”
夜里,栾舒雯回到应天府衙门的处所,坐在榻上发呆。
邻旁的钱通判看到了,问道:“那位王大人将你回绝了吧?”
又摇头叹息道:“我早日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内的石头,一迂腐,二嗜‘嗔’,你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钱通判字清廉,单名一个沨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城衙门。
栾舒雯转头看他一眼,忽然道:“清廉,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你识得几个?”
栾舒雯默不作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白纸,沾水研磨。
笔落纸上,须臾便勾勒出了一副人像。
钱沨紧锁着眉,竟慢慢看痴了。
纸上那人长的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栾舒雯放下笔,“你可认识这个人?”
钱沨道∶“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宁景荣,那便是非新上任的正二品顾子赋大人莫属了。”
栾舒雯沉默了,声音变得轻飘飘,“我猜也是。”
大理寺这条道,是彻底被堵死了。
栾舒雯躺倒在榻上,想起了四年前的今日,他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
只有冯祯来寻他。
风雨连日,泥浆沾染了他白色袖子,他将栾舒雯背在身上,索性连伞也扔了。
栾舒雯浑浑噩噩道了声谢,冯祯脚步一愣,闷声回答道:“你我二人,不必提谢。”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以为报。
钱沨方起身就听见叩门声。
天未明,栾舒雯站在屋外,眼底一片乌青,大概辗转反侧了一宿,“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钱沨方还困顿着,听完此话,陡然一惊,“你……你疯了?!”
栾舒雯不言,径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莲花样,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这样的性街面上瞧着没什么,里头却大有文采。
当今圣上以文治国,每月命个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实现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有罚。
收到这样的密贴,大约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人代答。
宫中规矩严苛,虽说密切经手之人甚少。
但若铁了心要查,定然是能查出些什么的。
一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五殿下带你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栾舒雯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
钱沨在一旁看着触目惊心,连忙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着密帖,你拦着不让,心理就是这打算?”
栾舒雯“嗯”了一声。
钱沨连忙道:“你不是找死吗?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栾舒雯淡淡道∶“危墙虽险,尚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屈身求人。”
钱沨想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职。
匆忙洗了把脸,走到门前,回头看栾舒雯依然一幅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样子,只好再三叮嘱,“你要找冯祯,我替你想辙,你莫要冲动,切记三思而后行。”
栾舒雯并未抬眼,只是回了一句,“记得帮我画卯。”
策问论的是中兴之本,栾舒雯答道,收拾好笔墨出门。
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他回屋取蓑衣,想了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
这是顾子赋的伞,栾舒雯想,此一行,若能撞见顾子赋,便将伞归还。
钱沨所言三思而后行,他不是没听进去。
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实在不愿见旁人什么,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而冯祯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
他这一生注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少与旁人有些瓜葛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