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安元年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栾舒雯被人从刑部带进宫,险些叫这些光亮的雪刺了眼。
她已百日未见天光,大牢内暗无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尸臭味。
每日都有人被带走,那些都是她曾熟悉的亲人、朋友,如今却被一个接一个的处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留名。
身上的囚衣稍显宽大,凛冽的风从袖口灌入,冷到钻心刺骨,便麻木了。
栾舒雯抬眼望向宫楼深处,那曾是宁景荣被囚禁的地方。
昔日繁极一时的永安宫早已杂草丛生,好似一个韵光飒飒的帝王转眼便到朽暮之年。
永安宫走水——看来前几日的传言是真的。
内侍推开未央宫的殿门,扯长嗓音道:“罪臣栾舒雯带到——”
殿内的人慕然回首,一身玄色衣冠,尽显他眉眼间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
这次是真正的顾子斌。
栾舒雯觉得可笑,叹息自己初见他之时,还想世间居然有如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见。
可如今又该如何称呼他?
首辅大人?
摄政王?
不!他扶持一个痴人做了皇帝,如今,他才是真正的帝王。
殿上的龙涎香沾了些雪意,凝成薄薄雾气,叫顾子赋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过来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栾舒雯闻言并没有动。
两位侍卫上前,将她拖行数步,地上划出两道鲜红的血迹。
隔得近了,栾舒雯便抬头,哑声问道:“永安宫的火是你放的?”
他并没有作声,栾舒雯继续道:“你要杀死他?”
顾子赋心头微颤,却咂不出其中滋味。
良久,他才徐徐说道:“你作乱犯上,勾结前朝乱党,且身为女子,却假作男子入朝做官,欺君罔上,罪大恶极,从明日起,即日流放奉州,终身不得返。”
栾舒雯笑了笑,“怎么不刺死我呢?”
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随逝者而行。
囚车等在午门之外,她戴上镣铐,每走一步,锒铛之声,惊响天地。
顾子赋看着栾舒雯单薄的身影,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样子。
暮年二十五年的暮春,风雨连天,她隔着雨帘朝他作揖,岁时一身素衣,但那双明眸却如春阳一般。
那是顾子赋便觉得她与自己相似,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洞若观火。
他只恨不能将她扼死在仕途开始,只因几分探究,几分纵容,任她长成参天大树,任她与自己分道相背。
如今她既断了生念,是再也不愿原谅他了。
“栾舒雯。”顾子赋道,“永安宫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栾舒雯的背影稍显一滞。
顾子赋淡淡开口,“他还是这么蠢,两年前,他拼了命抢来的皇位,以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烧了自己,拱手让位这个江山,以为能换你的命。”
栾舒雯没有回头,一炷香后,她慢慢开口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问,为何不刺死你吗?”顾子赋道,“如宁景荣所愿。”
囚车碾过雪道,很快便没了踪迹。
天地间再次落下大雪,雪飘落了顾子赋满肩,融入氅衣,但他仍久立于雪中,仿佛感觉不到寒冷。
一位年迈的内侍为顾子赋打起伞,轻叹一声,“大人,何必呢?”
他见惯宫中生死人情,晓得这漩涡中人,不可心软半分,后退一步便万劫不复。
“尚书大人本已了却生念,大人如此告诉他,怕是要令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栾大人在朝中势力盘根借错,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今圣上假作假傻,若有朝一日,他得返京,与大人之间,怕是你死我活了。”
他们相逢五载,殿下的帝王亦如走马灯一般轮换了三次,生死又有何妨?
“倘若他能回来,”顾子赋看着漫天的大雪,“我便认了。”
三月,初春。
凤凰洲东部,一隅。
阴霾的天空,一片灰茫,透着沉重的压抑,似有人将墨水泼洒在宣纸上,墨侵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相融,偶尔以买出一道道绯红的闪电,伴随着隆隆雷声。
似神明低吼,浩荡于人间。
血红的雨水背着悲哀,落下凡尘。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一具具青黑的尸体、残肉。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只剩下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彼此相融,触目惊心。
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荡。
那里,正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蔽体,满是污垢,腰间绑着一个破损的皮带。
他半眯双眼,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席卷而来,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即便雨水落在脸上,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似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方。
顺着他的目光瞧去,距离他七八丈远的地方,一只枯瘦的秃鹫,正啃食着一具野狗的腐尸,时而警觉地观察四周。
似乎在叫危险的废墟中,半点风吹草动,他便瞬间腾空。
而那少年正如猎人一样,耐心等待机会的到来。
良久,机会来临,贪婪的秃鹫将他的脑袋全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