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孟东野序[296]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297]。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298]。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299]。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300],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301],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302],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303],咎陶、禹[304],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305],又自假于《韶》以鸣[306]。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307]。伊尹鸣殷[308],周公鸣周[309],凡载于《诗》、《书》六艺[310],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311]。”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312]。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313]。臧孙辰、孟轲、荀卿[314],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眘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315],皆以其术鸣[316]。秦之兴,李斯鸣之[317]。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318],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319],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320],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321]。其它浸淫乎汉氏矣[322],从吾游者,李翱、张籍[323],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善[324]?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325],有若不释然者[326],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评析】

“不平则鸣”是说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就要发出不满的呼声,这个成语即出自此文。文章一开篇就提出“不平则鸣”的口号,表达了对孟郊处境不顺的理解和体谅。孟郊四十六岁考中进士后,于德宗贞元十六年(800)至洛阳参加铨选,选为溧阳(今属江苏)县尉,任内常于佳山水处流连终日,吟诗为乐,不理公务,以假尉代之,被分半俸,意甚不乐。贞元十八年,孟郊至京城,将返归溧阳,韩愈作此序赠别,时韩氏为国子监四门博士。韩愈与孟郊为忘年之交,此文意在开导孟郊,化解其郁积,当然劝慰孟氏,也是自勉。

韩愈认为孟郊富有文才,但仕途不顺,沉沦下僚,就在于不善于表现自己。因此在“不平则鸣”的基础上,又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善鸣”的主张,就是善于表达自己的诉求,并能得到善意的回应。文中引述大量的例子论说,有自然界呈现的,如草木和水借助于风而表现出其风采,春夏秋冬四季各借助于外物而呈现出不同的景象;也有人世间表现的,如历数古今自鸣不平的前贤时彦,说明“不平则鸣”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自然万物善鸣,那么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应该是更善于鸣者,如此才能有所成,名播千古,流芳后世。不过“鸣”不单是呐喊叫嚣,在“鸣”不平时,不但要善于倾诉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更重要的是能得到别人的赏识,并能获得外力的帮助和支持,直至可“使鸣国家之盛”,即能施展鸿图,为国效力,不负自己的才华。

文章立意在“善鸣”二字上,从自然万物的善鸣说到古今人物的善鸣,从历代善鸣的人物说到当代善鸣的人物,全文六百多字,“鸣”字就有出现了三十九次。一个“鸣”字,将自然万物、历史人文中各种善鸣不平的表现编织成文,构思新颖,机轴独抒。行文起伏跌宕,雄奇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