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李翊书[252]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253]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254]?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255],焉足以知是且非邪[256]?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257],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258],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259]?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260]。根之茂者其实遂[261],膏之沃者其光晔[262]。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263]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馀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264],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265],俨乎其若思[266],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267],惟陈言之务去[268],戛戛乎其难哉[269]!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270],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271],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272]。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273]。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274],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275]。虽然,不可以不养也[276],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277]。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278]。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279]?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280]?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281],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282]。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283],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评析】

这是篇书信体文论,信中劝勉李翊要做到“处心有道,行己有方”。围绕着这个话题,韩愈多方面阐述了文章写作的要点:其一,品行要端正。就是要以儒家的道德准则和思想理念涵养品行,品行纯正,文章的思想内容才能纯粹。要写好文章,首先要学会做人,不断完善自己的品行。“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品行涵养的高低关系到文章写作的好坏,急于求成是难以达到目的的。其二,思想要纯粹。韩愈提出文以载道,其中的“道”就是指儒家的道统思想,以儒家思想为主导,“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写出的文章才能思想内容纯正。其三,取径要正确。六朝以来,文章内容贫弱空泛,风格纤巧靡丽。入唐以来,未能摆脱六朝文风的影响。韩愈提倡复兴古文,旨在改变这种不良的文风,同时也便于儒家道统思想的宣扬及传播。“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只有取径正确,才不至于走弯路。其四,文笔要创新。“惟陈言之务去”,是兼有思想与文辞两方面的创新,不因袭陈词滥调,是韩愈的理想追求,行文要出奇出新,其为世人喜欢与接受的魅力也就会提高。

文中善用比喻,以水与浮物作比喻,强调文气与言辞的关系。文气可体现出作家的精神气质,是因人而异的,之所以会这样,就在于平日的涵养功夫高低多少有别。思想、品德、学识等方面的修养,决定着文气的呈现,文如其人。孟子云“善养吾浩然之气”,韩愈的养气之说,是自此而来的。所谓气盛言宜,是指作者的道德学识修养高,说出的话就能恰当,更有分量,其影响力也就强。文中肯定了李翊文章的功夫已经纯熟,但德行学养方面有待完善。韩愈以自己写文章的甘苦体验,强调立志、用意、取径、出新等是写好文章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