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山不见人(叁)

兄长,我今天来西塞山了,山前白鹭展翅翱翔,桃花盛开,春水涌动,看肥美的鳜鱼在水中游弋,渔民还热情邀请我上竹筏!

兄长,我看到秋天了,万木凋零,我在马车看,外面天空辽阔无垠。登上莲峰,高高地踏着倚天的青壁,我竟想起了天远峰。

是水乡,绿杨依依白鹭自在飞翔,近水远山皆有情!湿漉漉的青石板都格外让人喜欢。

四更天初至时,北风带来一场大雪。老板娘说是这上苍赐给我们的天水,正好在除夕之夜到来,兆示着来年的丰收。

大家盛了半盏屠苏酒的酒杯急急呼我举起庆贺新年,我当时还在灯光赶写着迎春的桃符。是给兄长你的,你收到了吧!

想到小时候旧岁将尽,新岁伊始,家中下人打扫屋舍,洗去往日的尘埃,我们都要燃一柱清香,祭拜天地。

兄长,新年快乐。

元宵佳节,人山人海中,街上亮起无数盏花灯,好像整个京都都鼎沸了。

我还欣赏到了有名的戏子班唱,他们唱了什么我没听清,因为一群小孩童缠着卖货郎买糖人吃,我就在旁边,无奈好笑地帮卖货郎算帐。

……

兄长,我总说了我,你过得怎么样呢?

但不渺没收到过空舟的信,许是因为她行踪不定,兄长也知道这点。

——

有梅红亚雪中枝。

一夜前村、间破瑶英拆,端的千花冷未知。

一袭大红外披,丝裙领口,面似芙蓉,眉如柳月,眉睫落冰,肌肤与雪相映,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流髻,一支绒花在陽光下耀出光芒,淡粉的嘴唇微微上扬。

红湿冬罗染。

愈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

她自厚袄中伸出指尖,拂落梅蕊上一缕冰,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也自有方圆寒梅。

七年过去,她近似凡人。

她再不能千里驰骋,随波逐流,她的身子需要的是清心靜气,调养生息。

不渺是个爱惜自己的人,可身处人世沧桑这些年她也冲动过,意气过,为救人、打赌和自保也好,修为大动干戈数次。

一个月前,她晕倒在飘雪北地上。

醒来后就看到一个人若有所思的转着腕上的白玉串珠,坐在木椅上。

屑琼霏玉堆檐雪,雪檐堆玉,霏琼似屑。

“醒了。”

不渺撑手坐起身,望着三丈之远的乌发男子,他深豔发带绕髪间,窗外雪漴漴,聲音也淡淡。

她打量了这个屋间,四周八绮窗,绣桷悬挂金莲花,房柱刻盘花雕。

火炉已熄了,珠帘附着沉香,罗幌不胜风吹。

空气有点凉。

暮池看了一眼不渺,“你昏了四天,我把炭熄了。”

不渺闻言一顿,四天,已经这么久了吗?

后知后觉他说的话,极力张开酸涩的喉口道:“谢谢。”

心下一转就能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她昏躺了这么多日子,屋内又炭火温暖,体内流转不畅,这般做也是可以刺激神智清醒。

“既然醒了,待会儿有人送吃食来。”暮池说着,他的视线没落在她这边。

不渺:“谢谢你,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将缚着白玉金线串珠揽回袖下,纤细的睫毛轻扬,略显薄情的唇与周身红绸白缎,如一枝高贵矜冷又明艷的重梅,“暮池。”

“我叫不渺。这是哪?”

“梅园。”

……

“姑娘,主公唤您用膳了。”

下人自小径探身来,毕恭毕敬地支唤她。

不渺收回思绪,简约地应了聲。

随他走动。

至于她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说来也是暮池这位贵人。她醒后第二日就向他辞行了,独自一人又走上旅途。欣赏着北地一番风味的街道和人情,只是觉得越来越冷。

她貌似真的是个凡人体质了。

正如此想着,下一瞬,她脑子昏沉,身体跌倒在厚厚的雪堆里。

醒来入目的竟又是同一间屋子,倏后不知怎么就顺理成章地留在梅园,也渐渐与暮池结交。

瓦下处处见微霜,庭中镂框凝花镜檐,下雕映画窗,不同与江南的秀丽灵动和小家碧玉,独特的北地建筑多用石块彻墙。

雪压枝头,漱地落下一块。

庭院地面雪白树上栖息着鹊鸦,雪水无声无息打湿了院中树根。

不渺远远便望见坐在八仙桌边的身影,她走进去,阻绝了外面的风雪,脱了外裘挂在一边木梨高架上。

暮池沏好了一杯热腾腾的奶汤,放去对面的位置上。

她净了手施施然落座,在菜上转了一圈又落到暮池身上,顺势取起筷子,“今日不出去吗?”

暮池妃红色的衣漆黑的发,饮下一杯热茶,“昨晚大雪,城外的路已经封了。”

她捧起那绿杯,浅酌了浓香的白奶,“怪不得今天的梅花很精神。”

不渺不算了解暮池,只是知道大概。这里是边戍的最后一座城池,出城二十里外有朝廷军队大营。如今的驻营主帅应当是嘉靖,听闻此人行军多年,广招名士,极擅用人,故而手下名将颇多。暮池应当也是其中的门客,三天两头就出城一趟,有时连去叁日。

“大夫说你还是少折腾的好。”他靜地夹了一道上乳白鸽,雪花飒飒作响门外。

她刚要说什么,又听他问:“你喜欢梅花吗?”

她抬起头来,面上思虑:“以前没想过,我年年看的是海棠。但现在看着梅花,觉得也很讨喜,可能很多东西就是要真正接触了才行。”

“你哪来一天天这么多道理?”暮池轻轻笑了,漆黑的眉目平仄都传神,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利索又优雅,像冰冻三尺上开出的梅,一种无需张扬便贵极的自内而外的气息。

不渺透过米饭腾起的雾看他,即便隔雾看花,也美得动人心弦。

连门外的仿佛轻纱般的梅花香晕都吹了进来。

她微微挪开饭碗,迷惘了一会儿,说:“我这是认真回答你。”

“可以。所以喜欢是吗?”他道。

“当然喜欢,我不是说……”

“就是这様。不渺,下次讲道理前先坚定说出自己的,回应对方也给自己说话的底气。”

他难得截了她的话,指关节轻轻敲了一声桌面,目光依旧停在她脸上,偏偏语气很轻淡,又轻柔地滑落冰凉衣摆。

冷风习习,梅开雪落,院内深静。

她眨眨眼,朦胧间睁眼看去门外,侧洒洒的冷雪和阴白的天空,而对面的人容色不变,依旧暗销肌雪,素雪晓凝华。

心里不知生了什么念头。

只觉得这里竟也开始似她第贰个家。

是时间太久了么,让她生了这种眷恋,或者是来自贵人的善待。

不渺一百多年避世,性子在行走人世界难免孤立了些,即使过了七年,她在人情世故交往上还是泛泛而谈。暮池是个十分敏锐之人,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份有心无力,所以总是培育她的逻辑作为。

她很感激他这份不明提又平常的温柔细腻。

即使她可能再也不能和这个人世磋磨了。

她还是很喜欢。

“嗯嗯,下次一定。”

“快吃,就要凉了。”

……

不渺应着下人的呼声,大步地朝梅园门外走,到了门外。就看到暮池正被下属搀扶,他正垂头昏沉,此时大雪已经停下,她目暏着他心口的血泊,绚丽地顺着他胸衣的纹理蜿蜒滑落。

血光粼粼。

热乎粘稠的血打落在白茫茫上的深深晕开,滴滴答答像冰坠枝桠掉下细小的锋芒。

四周的人都慌乱地动作着,还有不曾见过的人。

她似梦非梦,画面失声般看着一场哑戏。

直到大伙都乱哄哄地进去,她才转过身,见着了一路的梅花。

她想,自己真是愧对贵人,这种时候了,想的居然是平日里总觉得暮池是个梅妖,没想到他还真开了一片艳灼的梅花。

四顾茫无人,但见白日低。

……

梅园陷入一股沉寂的氛围。

不渺能感觉到所有人的愁绪,还有堂院里焦急的几个新面孔。

白日,霜歌落塞鸿。

荒林带昏烟,上有归鸟啼。

天将暮,雪乱舞,雪满梅园道。

阴天云层显得格外的沉闷,仿佛有一层厚厚的气压,使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挤兑起来。一丝阴霾,却也带来了一丝寒意。

而城里的小孩子似乎对这様的天气很开心,迎着大风吹啊吹,几人张开双手站在大街上,头发吹得狂乱,仍在嬉皮笑脸。

靠着冰凉的阑栏,不渺远眺到这一幕,不由得泛起点点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

石街上已空无一人,所有的热闹荡然无存。

她起身,摸到脸被冻的僵冷。

夜半子时,孤灯落碎花。

不渺靠在暮池屋内的窗边,写了一封给兄长的信,停笔搁笺,望了一眼床上三千华发散尽的人影。

翌日,梅园的活气又回来了。

总归不过于,大夫今日来探脉时,惊奇地道:“真乃神人也啊,如此险象竟安康无事了!”

让众人大吃一惊,又喜上眉梢。

毕竟昨日的景象太过惨烈,暮主公也只剩一口气,连大夫都说伤至心脉,难难难。

原本注定的死象竟一下险求变为生,这是多振奋人心的消息啊!那几人迅速吩咐手下,看様子是去禀告主营了。

经此一日,暮池算度过危机了。

灰暗的云层所覆盖,仿佛所有的色彩都被这无尽的阴霾所吞噬。

细挑炭火静中听,籁落沙声仿佛。

闲窗寒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轻雪带风斜。

暮池这几日养伤间,对外谁也不见。

他这次的伤是怎么来的似乎没有谁提起,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混迹与两军之间交锋,即使是谋客,也有被刺杀的风险。而他这几日忙了什么也没人知晓,仆从们只照常端茶倒水。

一连数日。

突然,靜谧的时光骤停,天光也似乎被什么遮住,有人以站立姿态站在他的案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搁下手中密函,暮池抬起头来。

是不渺,挨着他的案前,腰束裁撒花软烟罗裙,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烟色蝉翼纱。厚重的青嫩色毛氅把自己束住却依旧腰若细柳,唯有脸色像被冰住了。

她双手都缩在毛袖里,睫上有冰凌打落,被她的热气慢慢融化,细小的湿润了她的眼周。

“贵人。”

她沉沉地叫着,似要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