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来和你辞行了。”
“…”暮池没有立刻回应,他身体微微后仰,手腕又露出那串白玉金线串珠,右手细细摩挲着,数颗圆润白腻的玉珠,金线雍华,凭添那只透骨的手予人利欲熏心想探手一握的冲动。
“你要在这种时刻走?”
他问。
她回道:“是。我已经叨扰多日了,很庆幸感谢能被救了俩回。可我想,我的旅途还要延续,故而今日来和你辞行。”
“什么时候走?”
“明日。”她告诉他。
暮池起身,如雪月般洁净的衣裳摇曳,养病中的长发也整理得稀稀疏疏,眉目掠过她髻发。
“不知道这些日子雪路都在堆积吗?”
“这应该不算什么吧,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八仙过海的技能都懂一点点。我已经打听过出了陈后最近的一个村庄也仅有八里远。”她揉了揉眼角,莫名有点湿润润的痒。
“你决定好了?”
她放下手,看着他点点头。
他坐回背椅,揉了揉鬓边太阳穴,道:“好,明早我派人送你出城。”
不渺闻言勾起唇角,正欲转身打道回去,宽大的衣袖勾到案桌上的笔架,一下子噼里啪啦倒了一大堆,她脚下一个穩又踩到不知什么物什,直接一个平地摔,刺激之下,晕倒在地上。
“不渺!”
……
不渺醒来时,意识昏沉,周身像压了经年累积的病痛,不知今兮何兮,呼吸沉顿。
巧的是,又是那个位置,那个人。
那人转过眸来,“醒了。”
她压下身体的不适,刚要掀被下榻,就被他出声制止。
“屋内烧了炭,但你要嫌命长,尽管下。”
他淡淡地说道。
不渺咽了下口水,缓缓收回了动作,心下却对他的话起了疑心,他这般说是知道了吗?
暮池的眉角轻扬,轻柔的衣袖被他翻转几回,肘上一线金线,漆黑的发丝在绰约光影下油亮亮。
“怎么不说话,怕被我责怪吗?”
他轻而易举地提出话头。
不渺正启唇欲语,下一秒却抑制不住地咳声阵阵,耳边还有衣物走动摩擦声,便是余光中多了一只举着热茶的手,她说不上谢谢,接过喝了一口,才勉强平息下来。
看着杯中茶汤氤氲,眼神发惚,原来她已经虚到这个地步了。
身侧的暮池目色晦涩难明地看着她,等她喝完了才收走杯子,“还要吗?”
她摇头,暖了暖嗓子,终于说出了话:“我饿了。”
“粥我已经让人去熬了,估计还得等会。”他行至桌边,放下杯盏,复坐于靠椅上,一双冷而明亮的眸子。
“你都知道了?”
“大夫和我说了些话,你想听吗?”
他这般回她。
他这様说是在迂回地诱她自首地坦白吗…
她攥了攥腰下的锦裘,垂下浓密的睫毛,“我承认,我的确不想告诉你。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留下彼此伤感的回忆。”
他沉吟一声,“所以你要走?”
“……”
她本就是外来客,虽说吃人家住人家也是付了报酬的,尽管对方不收,但是再横死贵人家里就是恩将仇报了。
她已经把暮池当朋友了。
暮池不单是救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贵人,他看似冷淡高瞻难以接近的傲雪凌梅,却有另一面,胸怀大志待人接物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至少,从认识到现在从没真正发脾气过。
她入世已久,结交的友人不少,但相交甚少,往往几日便异途,如暮池般共处一月的倒还是头一佪。
她小声说:“对不起暮池,我不该欺瞒你。我想,死这个字,貌似对大家来说太过凝重衰气,无论如何,都不想碰到的。”
“所以我不和你提。总有走的一天,我只是选择了明日。”
灯边美妍的白玉边襟红腰广袖从雕花扶手上垂下,似红几朵梅,数声冷风窗前吹度,一带寒光凝腊梅。
暮池声音含在其中似也温柔了几份,“不必这么想。”声调又转,“为什么是明天?”
不渺微微蜷起手指,她要怎么说呢,难道直言我本还有一年寿命,为了救你强逼金丹运转,生生将自己的命消耗无了?
不,她不会这么说,也不能。
心事随着屋角香气渐渐氤氲,纷繁的思绪纠结的情怀,在满室回春的浸袭下慢慢舒展,她踌躇的心渐渐释然。
温暖的绣被,她那落寞的心绪正像袅袅悠悠地舒卷、轻轻地飘散。
她扬了扬唇,笑着问:“暮池,我是不是走不了了。”
“或许。”
他正看着她,语调轻微转折。
不渺身子很差,但她似乎一点不在乎,总是想往外跑,向往有美景趣闻的地方。
她有一日下榻无力瘫在地上,空茫无助的看着自己,胸口的脉搏还浅浅震动。她慢悠悠起身,幸着床榻是矮木没伤着。
清晨推门的时候,乍寒渐渐透入衣袍,沿着脖颈的肌肤一路向里钻,让她呼出的气息都在半空中带起袅袅白烟。
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梅花枝条被水浸湿呈现出一排冰凌,花朵红艳,散入珠帘湿罗幕。
皓色远迷庭砌。
侍从推门而出,见到是不渺,恭敬的唤一声,抱了一些书籍下去。
直至傍晚时分,隔着灯罩一团朦胧晕黄,天色早暗了下来,她才放下手中的南平风物图志。
第贰日,她去大街上游荡。
北地的热闹总是别具人情,许是因为物静天阔,行人和摊贩便成了生动的演绎。
两边的房屋屹立,木门上挂着鲜艳的干辣椒串,有人在扫雪,铲至一边,堆的高高的。孩童们穿着厚重衣袄欢喜的在雪堆上打滚。
最常见的便是一锅熬得热腾腾的胡辣汤,似是这儿的特色风采,三文一碗,众多行人凉嗖嗖地路过都打了一碗,喝过周身都浮起红彤彤的气色。
垂着一双轻笼着烟雾的眼睛,长立青年站在堂前,桌上橘柿二三只,望向走进风雪的人。
她收伞,外衫拖过雪迹。
“暮池。”
一个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
他不言语,走过外侧绕到桌边,扣了扣上边的堂木,那是一盅盖着瓷盏。
她自觉地上前,拿开盅盖,喝下苦涩的药。
第叁日,台阶上压着一层有一层神仙浇灌的繁盛琼华,万朵洁白,仆从一扫雪满飞,熹陽金光点点散入屋檐,透过天青色的帘幔淡淡朦胧出来一层鸦靓色。
落在站立门廊下的人透明的肌肤上。
她迎风咳血,不听劝告,暮池置气关门不见她。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女子陪笑声和一股浓烈的药苦尘香。
……
北风卷地。
爨烟几缕缕随风斜,高阁倚阑人。
梅园飞雪玉缤纷。
生命的暗哑,让一切脆弱无所遁形。但正因如此,才会因为尘缘盛事,喜上眉梢情不自禁。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
不渺一生中落下的大雪,她不能全部看见。
她多少个睁眼的瞬间在海棠院隔雨相望冷雨,珠箔飘灯,单枕梦中,梦不成灯又烬。
佰年的孤独,在遇见生命的转折,命运的决择时,她的意义才都有了归途。
她在最后的岁月里行遍千山万水,看尽灯火,摩肩接踵的人群,仅此一面的过路人,都能让她欣喜。
就这足够了……
她闲庭信步在雪径,拾了一朵落梅。
悠然独见君。
他矗立狂雪中,好比乱雪中的一枝清幽丽洁的梅花,花树漫天的香气好似从他身边簇拥的流虹,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在乱舞飞琼中分明看到了他,却仿佛糊了眼,看不清他的模样。
然后狂啸的风雪就那样被人贯穿,她看到白茫茫中飞散开的衣摆!
树枝叶间伸展,地是白的,天是白的,她仿佛伸伸手就要触碰到天空。
恍惚时,有人唤她。
“不渺。”
是暮池吗,怎么搂着她呢?
她有些无奈,可心神好像被凝成了一块,分不出来,眼眸也一瞬不变地看着上方,唯有枝桠上的点点红光,似要灼烧一切。
热烈而华艳万分,捆住她的心神,再也不能走…
“不渺。”
暮池开口,声音低沉冷冷,像雪一般飘荡。
“是海棠吗?”
如火海般滚烫,沸沸扬扬的雪都烧开了。
他说:“不是,是梅花。”
“我看见海棠了。”
“不,是梅花。”
“…好漂亮。”
小梅花,晕胭脂。
“暮池,你就像梅花。”
他沉吟半刻,才道:“那你像海棠。”
她喜欢,笑着说谢谢。
未语泪先流。
那时候,兄长对她说,不渺,喜欢吗。
风吹落一大片的棠花。
落花人独立。
她的兄长,应当还不知晓自己的妹妹将要离开。
人世沧桑,岁月无情,我们的相伴到此为止。而你能安然无恙,平安喜乐,我此生余愿足矣。
那一日一日的晨钟暮鼓,走到繁华尽处,不看人间婆娑,不看凡事清浊。
一直以来我这般依赖着你,庆幸着有兄长这为我遮风挡雨,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由着我,我不曾开口的也尽数拥有。
兄长,你眼底的困惑和挣扎,我看出来了,我多想抚平你的心绪。幼时的苦难不过是一时的,我怨恨过不甘过,但已尽数被流年似水的柔情慰藉。
兄长还有长长数不尽的日子,往后一定要遇到美好若初晴的人与事啊,阅尽世间无限顏,这世上不仅有亲人相依,更有诗词三千,画景万里……
当你抬头看时,我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即使不够璀璨,也会在你抬眼的一瞬间绽放自己的光芒,告诉你,兄长你不是孤独的!
哪怕我不在了,我的心也从未离开过!
岁月蹁跹人知否?
她不悔,只是愧疚,兄长,如若能有来世,愿你我平安顺遂,阖家团圆。
彼时我们再欢聚一堂,守岁筳开。
就这様希望好了。
……
她看到了海棠花海,一片火海。
它们烧得烬然,炙热而浪漫,没有灼人的温度,只有无声的卷席,片片艳丽花瓣纷飞。
和煦的暖风融融地吹,火焰中的残枝依旧飘送出醉人的花香。
花萧萧落满肩。
平生诗句领流光,绝爱棠花万垂髫。
落满肩,风声靜,入目泪影残,幻梦声里,何处是归冢?
乱絮夭艳暗约人,流光晓露。
她含笑踏入花海不回顾。
此生终无悔。
此生终无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