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灯和月就窗临,空舟此刻也未眠。
绿柳环绕的池塘,在黯淡夜色下备尝黯淡苦闷,霁光浮瓦碧参差。
他将俗妄摆在面前,幽静平淡地看着它,面容似山水画风般浓烈。
月黑见豆灯,孤光一点萤。
光线将他照得半陷进阴影里。
片刻,空舟将俗妄拿下了桌,目光游荡无定处,他的视线似乎从不会在一处停留。
屋明月暗,光笼轻雾,窗影好向郎边去。
水边灯火渐人行,酥裙一钩残月带三星。
不渺披星戴月着直奔这儿来,隔着几丈青石板路望见一豆灯火,心下微喜,脚下加快脚步,还未至窗前,那人已经侧首看着她。
谁在幽院,笑里轻轻语。
“兄长!”
烛火一晃,香窗空掩,弯目知何处。
她行至窗前,看着兄长静坐的瑰逸令姿,听得兄长问:“怎么不进来?”
她实在难語,现下心中千言万语想与兄长吐诉,精神也大好,玉顏不禁难掩秀色。
靠着窗似乎也很近。
空舟微抬眸,等着她回答。
她微倾下身,腰如束素,颊边乌发下滞,“兄长,我好像参悟了。”
空舟眼睫微动,左手肘抵着案面,衣袖落在桌上侵夜色,浅色的唇启:“如何?”
她眼底海棠酒半醺,声似迷乐:“生如何,死如何,生如咿咿呀呀稚儿经风霜,老来静士写芳华,病如丝与我成,死亦共枕笑落花……”
语音未完,风卷晓星暗荡宥,岭声作海涛翻。
兄长目光一瞬间凋敝,直看得她心一颤。
心生凌乱不堪风。
可她难得参悟一次,心境大开,心中正如晦过清。
她弯下了微扬的眼角,声如淡雨:“兄长,我可说错了什么……”
诚知此恨不得与人生。空舟面容平淡如水,望着眼前的伊人糯倚窗棂,眉眼四散盈盈一水,显然心扉诚开。
他不知道该说自己的妹妹什么好,为什么就拿这种事来他眼前说。
是了,因为走的人是她,不是自己,所以她无心无感,不用丝毫心急,单是留下一丝愧疚就已经能心安理得。
烛明香暗堂深,满鬓乌发碎霞思难任。
“不渺,你真的甘愿死吗?”
她迟顿地听兄长的话,诚实的答:“是,兄长,我无有不平。”
沉香未散,明烛在燃,微风寒意夹渐生。
他美目在烛光下有几分摇摆,声淡得似要溶入这夜“那我呢,你要留我一人吗?”
自古苦离殇,怎能使人不断肠。
世间之大,人人来往,百万千万人,却唯独一个她,只有一个她,与他骨血交合。
很多时候修行几乎要把他七情六欲磨得消无,只有在看见他的妹妹时,他才真实地感受到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因为凡世有她在。
十年前梦断天,惊破轮回演亦为仙。一断藕丝,难相连,渺渺音容梦中萦。
“兄长……”她瞧着他的眸失神轻道,“我……”
只见空舟抬眸,固执又隐隐眼底作痛,不解。
她突然发现,她和兄长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她自觉抗拒无果,看透此生,只愿安享余年,得此因果。这些年来与兄长并不热络,故而下意识认为他不会因为她的离去多伤心。
可是,看着面前那双幽黑的眼眸,她好像发现不是的,兄长他很在意。
她突然有种酸涩的不知所措,站在窗边没了话头。
一窗相对无言。
空舟伸手,看着她,然后将她的长发拢去背后。
“不渺,等等吧,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想要什么就和我说。”
为什么,这般温情,可她觉得很悲怆呢…
生离死别,真的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啊。
……
东风袅袅的吹,吹散浮云,太陽在山峰间穿梭徘徊,它洒下淡金的清辉,轻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一夜清寒,千红晓粲,春不曾知。
从那夜回来起,不渺便想了许多。
不仅仅是空舟的话和态度让她明白自己是有亲人牵挂的,而且最后那句话也提醒了她,她想要什么呢?
从前性命无悠时,她日日修炼,朝着飞升的方向走。眨眼间,她坚持了一佰多年,生命走到了尽头,飞升更是遥不可及。
在生命余下的十年里,她是否能扪心自问,真的想要的,渴望去做的?
仿似被这个难题云雾缭绕,她一连数夜都在思考,托着身子望向窗外的花开花落,时有雨声落落窗檐头。
绺发丝丝耷拉下来,她纤长的睫毛闪动,唇色淡晕珠玫在淡淡光线里。
那是兄长刚当上峰主的第一日。
他从天云殿回来后,带着她走到这里,他身着新的衣裳,比之前更庄重冷漠的装束,扬唇浅笑却仿似三月阳春的飞絮暖江,“不渺喜欢这个屋子吗?”
她点了点头。
兄长又问:“那好,只是这片地太大太空,无甚花树,你喜欢什么花?”
当时的她想起了自己不是修士的日子,那时候她和兄长的日子并不好过,亲人尽失,家中败落。仅仅不过七岁的她,跟着十岁的空舟日日为吃食奔波,可还是被饿得饥黄面瘦。
空舟总是和她说对不起。
她还小,不太能懂,却隱隱感知到了兄长的难过,摇了摇头。
她很怀念过去一家团圆平凡幸福的日子,也喜欢锦衣玉食的兄长笑不可支地在院里带她玩泥巴,扬言说不是捣乱,是翻土。
她问,翻土?要种什么吗?
远处似乎有大人相谈,金鱼池碧波荡漾,刚翻出的泥巴湿湿的潮味。他仰头,看花瓣从他的身前飞洒过来,落上脚前,陷入在泥土中,透着水润花汁的薄红。
他说,那我们就种海棠。
思及,不渺和十岁的空舟给出了一様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日之夜,她才又一次与兄长来到这里,险些,她就要认不出旧日所见。
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
娇艳的花骨朵半开欲闭,那一抹粉红如同美人玉容的胭脂,慢慢的晕开,由深红化成浅红,欲迎还羞,娇妍动人。
高轩临碧渚,飞檐迥遇飘转海棠花瓣。
兄长告知她,今后起,这屋子就是她的了。
她月下看海棠,烛下看空舟。
陪伴了她多年的灼华棠花,代表着兄长无尽的耐心与给予。
这片花树里,装着她多少日夜的冥思。
她十年之后,再也无法见到的花开啊。
不渺闭目。
在找了空舟几次都错过后,不渺有了些不妙的感觉,在第五日,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坐在兄长门口屋檐下一天。
有序的脚步声响缓缓响传,不渺抬头的看着从门边慢慢转过屋来的绝世身影。
他也望见了端坐木阶的她,走到面前,低垂着头,墨色头发侧露雪白的颈子。他眼里含训,态度慵懒,衣裳上的淡金绣如同繁星撒入月芒,让人惊艳,如玉般的肌肤在疲倦下更加剔透,充满神秘和深邃,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坐这儿干嘛?”
不渺仰头打量着他,然后伸出手心,“兄长,陪我坐会儿。”
他眸中淡芒,不顾忌木板的灰,牵过她的手顺势坐落于同侧。
举目远眺,小塘湖水刚刚漫过岸边,与白云低垂相映成趣,几只黄莺早起争相向陽的暖树。白云缭绕掩映着秀丽的山川。
属于清晨的露珠还未落尽。
“兄长你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他靜地扭头向她,“……”
她双臂置于膝上,耳畔细小的耳坠玉滚滚,“我很害怕,兄长。”
“有我在,你不需要害怕什么。”
她摇头,“兄长,我真的担心。我不想你因为我做了不能回头的事,”她浅色光晕的眸子看着他,“世事两难全,我希望我们都能成为理想中的自己。”
“兄长你懂吗?我已经错过太多了,我们一生追逐得太久,偏偏忘了,原来的自己。”
空舟深瞳似渊,衣裳层层似荷瓣重叠撒落台阶,闭唇不语。
她听到极浅的叹息一声,兄长压弯嘴唇,漆黑的睫毛下敛,一点点看着她,竟然有丝不可言说的放纵意味。
“妹妹如果你能体会到哥哥的心情,会怎么做呢?”
他问。
不渺选择很坚定地告诉他:“我会很痛苦。可是兄长,我希望你开心。”
“是吗。”
“今天来找兄长,也是想告诉你,我要离开天远峰了。”
他一顿,“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人间真情,万千山水,名士风采……我都想去看看。”
空舟黑眸下深意淡淡流转,听了此话不知作何是想,手指泛红搭在膝盖上。
清闲好听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空舟难得一见自己妹妹那般自在的表情,他一手撑在木板上,难免也弯起柔软的嘴角,按下心中的悲河,风前犹如千尺长影,疑似银河倾泻而下。
“兄长,你不仅仅是顶天立地的兄长还是天远峰的峰主,我一直以你为傲。现在我也要去完成我的心愿了,希望我能成为你的骄傲。”她说。
从来都是,笨蛋妹妹,他心里嗤笑,伸出长袖,如玉手掌抚在她脑后,“好。”
岁月过去了一个月。
春晚时分绿野秀丽,高岩之上白云聚集,余霞散成绮,澄清的江水宛如一条白练。
斜阳下,伊人推开船篷坐看美景,满眼的翠色仿佛要涌上船来。
黄鹅色绣着花鸟様式的碧霞绮罗,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手挽竹扇,风髻雾鬓戴银铃,黛眉开娇横远岫,浓染春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不渺已经下山个把月,她启程初便从山脚下的芙涂镇开始踏行,如今行了三十多里,历经四个镇,一城和大大小小的村落。
有修为在身也不知怕为何物,山间遇雨躲山洞,山路见不平一刀斩,人间烟火遍地美食,还有各异性格的人们。这些都是她大半生不曾体会到的。
期间她还给兄长写了一封信,大概讲述自己的经历,路上遇到的美景,吃到了何等的美食。其实本该用传讯灵息的,但转念想到自己愈发流失的修为,还是改书笔。
之后的之后,不渺行遍大江南北。
她给空舟写的书信总是洋溢着喜悦和各个美景,有时会放入一片压实的花瓣,有时是一张小画像,信纸上写的杂乱,是不渺时发感叹才落笔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