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空格外疏朗宁静,风吹着殿外的松竹。
树影摇曳,竹叶婆娑。
我还记得,踏入正殿之前,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如澄金一般,照在坤宁宫的飞檐斗角之上,散发出流光溢彩的颜色。最靠近正殿的地方栽了一棵枫树,碧叶满枝,巴掌大小,热热闹闹地舒展着。皇后娘娘说,等到了秋天,它会绽出比花还要绚烂的颜色,远远望去,就像开了一树火苗。
我很期待。
因为我与皇后一样,也喜欢热烈美好的颜色。
可是,污水滚滚,全朝着坤宁宫涌来。
皇后卧病在床,龙胎生死未卜,而我,要遭受莫须有的冤屈。
满殿都是敌人,我感到凄惶。
我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向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自己人”的男人,却在接触到他晦暗莫名的目光时凉了半截。那里面,蕴含着浓浓的怀疑。
果然,太后带来了如此有力的证人,皇上就算再怎么与我“有交情”,也不可能在皇嗣的问题上偏信一人。
从今天起,他将不再是我的倚仗。
我无比庆幸自己看得透彻,没有答应他那日的要求。一份感情重而无基,能无敝乎?
以后,要独自作战了。
我默默地看着两个太监被押了上来,其中一人跪在我身旁指认:“皇上,是她,就是她,今日午间在宫后苑鬼鬼祟祟地流连,而后到了荷花池边,往满篮子荷花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小的路过,本来不以为意,她却做贼心虚,招手让小的过去。等到小的走近之后,她伸手想要把我俩一起推入池中,哪知脚下一滑,自己个儿跌了进去。小的不计前嫌,把她救了上来。后匆匆离去,唯恐惹上事端。又觉得此事不妥,故而上报给了监丞。”
我的心口一阵一阵发寒——这俩太监被人收买了!
有人要借我之手谋害皇后,并置我于死地!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孙太后痛惜道:“皇儿,当初哀家将万贞儿带进宫来,是看她无依无靠,于心不忍,哪知养虎为患,差点害了哀家的媳妇儿和孙儿。这事儿,你要秉公处理啊。”
秉公处理这四个字,太后咬得格外重。
我极力压抑着心头的郁气,道:“皇上,兹事体大,就凭俩小太监的片面之词,不足以论定奴婢有罪。”
孙太后眼里瞪出了火花,斥道:“混账!此二人上报到监丞,监丞又上报给内官监总管太监,总管太监直接告诉了哀家,中间未有其他人知道。短短时间内,他们如何得知你会去摘荷花,又如何当着哀家的眼皮子与贼人勾结?依哀家看,分明是你见皇后受宠,怕她生下子嗣后地位不可撼动,就生了害人之心!”
我断然否定:“奴婢没有。”
孙太后嗤了一声道:“皇上乃真龙降世,自有不长眼的贱婢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以为靠着下作的法子,就能获得皇上的青眼。蠢笨的,使出狐媚手段;稍微技高一点的,便耍起了欲迎还拒的小聪明。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万贞儿你太心急了。”
我掐着手心,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想到卢太医说的慢性毒药,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皇上、太后,奴婢贱躯,死不足惜。但假如匆忙定案,让真正的凶手逃过一劫,皇后与龙嗣之日所受的苦,来日怕是还会重演。”
“你……你竟敢诅咒皇后与龙嗣?”王振公公颤抖着一根兰花指,愤怒地指着我道。
我心底里慌极了,却只能强装镇定道:“奴婢只是觉得,既然太医说有两种毒药,就该将两种毒药一起彻查,说不定,两者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正说着,吴太医他们过来了。手中似捏着什么,却在看见太后后将双手揣入了袖子里。
皇上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动作,眼神似锐利的尖针:“可曾搜到什么?”
吴太医摇摇头道:“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我的心里如惊涛拍岸,瞬间想到了最大的可能——幕后主使,是孙太后!她面上对钱朝瑶关怀备至,心中却是分外忌惮。
如今太皇太后病重,太医说没多少日子了,孙太后本可以放皇后腹中的孩子一马,可是皇后聪慧又有原则,孙太后知道自己降不住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重药使之一尸两命。
而我得到皇上垂青,太后亦怕我夺走她的皇儿,所以,除掉我同样在她的计划之中。
先前院正的支支吾吾,现在吴太医奇怪的反应,还有太后那怒气冲冲的面容,迫不及待要发落我的急切心情,都指向了这一点。
案件已经没有再查的必要。
我知,皇上更知。
就看他如何选择。
良久,皇上终于做下决定,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愧疚。我闭上眼睛,心知他最终还是全了一颗孝心,听见他清朗的声音,恍如隔世。
“御侍女官万贞儿涉嫌下毒谋害皇后,戴锁囚禁。”
“为何只是囚禁?”孙太后咄咄逼人。
皇上道:“此间还有许多疑点,需要细细审问。”
太后指着两名小太监,失望道:“有太医搜出的证物,再加此二人证词,难道皇帝还相信万贞儿是清白的吗?莫非皇帝真被这妖女所惑,连自己妻儿都不在乎了吗?”
我听着他们母子一问一答,没有睁眼。因为不想看到皇上那徇私又伪善的神色,不想让自己生出不可能触到的希望。
然而就在这时,耳畔传来“簌簌”衣袂轻拂之声,一众人纷纷下跪,口中齐齐喊道:“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万福。”
我猛然抬头一看,在采群、采棋的搀扶下,皇后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步一摇地蹒跚走来。每走一步,她的脸上便有豆大的汗珠划过。
她一入殿中,便向着皇上拜倒:“自万御侍来到坤宁宫后,为照顾臣妾殚思极虑。臣妾与她相处日久,相信她的人品。臣妾敢以性命担保,万御侍绝对不是谋害臣妾之人。还请皇上饶了万御侍,莫要把她关入湿冷狱中。”
她的背影,单薄而坚定。因口中长满水泡,是以说得很慢,有些词甚至含糊不清,她却一口气坚持了下来。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我一眼,以孱弱的脊背面对我。我却仿佛看到,众恶之中她莲花般的善意,脚踩祥云,拈花微笑。
我的眼眶湿润了。
皇上担忧地扶起了她的双臂,对采群、采棋斥道:“怎么照顾皇后娘娘的,还不快扶娘娘进去休息,再有一次,小心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太后亦关心道:“皇后,你受苦了。”
皇后却坚持己见:“求皇上答应臣妾,不要为难万御侍。臣妾习惯了万御侍伺候,身边缺不了她。”
太后痛心道:“皇后,你糊涂啊。”
皇后复又跪下了:“若皇上、太后不答应,臣妾就长跪不起。”
皇上终是拗不过她,柔声道:“好,朕答应你。”
太后怒不可遏,铁青着脸道:“皇后中了毒,神志不清情有可原,可皇上你乃明君,怎能如此任性胡为?”
皇上脸上终于现出了不耐之色,对着荼蘼道:“暑气旺盛,太后在外边逗留太久,容易伤了身子,还不快扶太后回宁寿宫休息!”
他的眼里有针尖,有冷芒,丝毫没有平日里的和颜悦色。明着是做给荼蘼看的,实则是赶太后走人。
孙太后气愤地一拂宽袖,失望道:“哀家老了,管不动皇帝了。但哀家有脚,自己会走。”
荼蘼姑姑跟了出去。
大殿内瞬间清静。
皇后靠在皇上的怀里,道:“臣妾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便是。”
“万御侍聪慧过人,又身在其中。臣妾恳请皇上让万御侍调查此案,如此臣妾也可放心了。”
皇上迟疑着。
皇后抓着他的衣襟,哀求道:“臣妾作为受害者,难道连知道真相的权利也没有吗?臣妾保证,无论结果如何,一定交由皇上定夺。”
说完,她便晕倒在了皇上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