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宽仁至此,皇上再无不答应的理由。
他将皇后抱回寝殿,折返回来道:“万贞儿,皇后的话你都听到了?”
我点头称是。
“那么,你待如何调查?”
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不知皇上可有听过一道曾经风靡京师的名菜——驴炙?”
皇上沉吟道:“如果朕未记错,这是洪熙年间冒出的一道极为残忍的菜。先将驴埋在地里,以棉花覆盖,再往上浇开水,脱毛去污。然而此时此刻,驴子还活着,吃菜的人拿刀直接在活驴的身上割肉,烤着蘸酱吃。直至菜肴吃完,那驴尚有一息。后来渐渐传入宫廷,光禄寺便把此菜搬到了皇爷爷的御桌之上。皇爷爷当场大怒,重惩了献媚之人,更将在京城做此菜的店家全部正法,自此再未发生过惨无人道的食驴事件。”
我瞥了一眼身侧跪着的两个小太监,应和道:“仁宗皇帝宽仁和善,垂范后世。奴婢亦十分敬仰。但今日破案所需,奴婢不得不做两道驴炙,还请皇上看在奴婢忠心为主的份上,允了奴婢这个请求。”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微微有窸窣之声,未言允或不允,只是问:“驴呢?”
我一指红口白牙诬陷我的两个小太监:“在这儿。”
小太监骇得直发抖:“皇上,小的未曾犯错,万御侍她是想屈打成招,杀人灭口啊!”
我以凌厉眼神盯着他们,冷冷斥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给皇后娘娘下毒,我若杀人灭口,岂不刚好落人口实,真当我有那么蠢吗?你们放心,我会让你们活着,如脱了毛的驴子一般活着,哪怕身上的肉全割没了,你们还依然活着!”
其中一个小太监,眼神微微地闪烁。
我捕捉到了他的怯懦,深吸一口气,再加了一把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以为守口如瓶,就能守住家人的平安了吗?你们身后之人再如何势大,能大得过皇上吗?皇上若要你们的家人死,就绝不会让他们看到明日的太阳。”
胆大的小太监含泪看向皇上:“皇上,小的是冤枉的,万御侍为人阴险狠毒,您切莫被她蒙骗了啊!”
正座上皇上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朕已经答应皇后,此案交由万贞儿审理,万贞儿所言,即代表了朕的意思。”
怯懦的小太监十个指头渐渐地松了。
他的骨头不再坚硬。
我温和地看着他:“只要你招认出幕后主使,我就劝皇上救出你的家人,并且将他们送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报复他们。”
我的这句话,压倒了他心里所有的坚持。他张开口,道:“好,我这就告诉你,指使我们之人……”
“就是你!”另一个太监愤恨地看着我,突然大吼一声,挣起身子,拉过头前一个太监的手,双双撞在了殿柱之上。殿柱上的牡丹花纹被血染红,鲜血蜿蜒着流下来,淌在深青色的地砖之上,惊起一片呼声。
太医们都吓坏了,往后退了数步。
我连滚带爬来到想要弃暗投明的小太监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旋即一喜,抱住了他的脑袋:“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仍然作数。”
人之将死,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算计、筹谋,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
我要做的,是与阎王争夺时间。在小太监咽气之前,将想要的答案要到手。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除了真诚,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小太监扯了扯嘴角,脸上绽开了淡淡的笑容。他轻轻地嗫嚅着,断断续续道:“吴……太……”
刚说出两个字,便咽了气。
一个耳尖的太医听到了,嘀咕道:“无即是没有,怎么不说清楚就死了。”
我无视他的牢骚,镇定地望向皇上。旁人耳聋眼瞎,但吾皇绝不是那等昏聩之人。眼神碰撞之间,我确定皇上知道了。
小太监说的是——郕王生母,吴太妃。
虽说先帝在世时,郕王不受重视,但多年汲营下来,到底是与内官监勾搭上了。这一串蹦跶的蚂蚱,皇上自会去捉。我拭了拭手心的血迹,步伐愈发沉稳。
我站在吴太医的面前,伸出一只手道:“太后已经走了,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呈皇上的吗?”
吴太医的脸色如阴阴欲雨天,乌云笼罩。他小心地觑着圣言,“扑通”一声跪下了:“皇上,微臣手里面的,是一种晒干的食材,名为酸枣芽。”
我心中的云雾渐渐散开,仿佛触摸到了一线天光:“吴太医,若奴婢所记不差,坤宁宫从太医院领来的,应该是甜枣芽。”
吴太医别过脸去:“有人欺瞒了坤宁宫。”
说罢,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全都跪下了。
院正颤着身子道:“皇上,甜枣芽与酸枣芽虽只一字之差,可其性不同,发挥的功效也不同。甜枣芽性平,味甘,有养心安神、补肝明目之功效,可治食欲不振、虚眠不烦。而酸枣芽虽也有同样效果,性味却寒,尤忌与海鲜、河鲜、动物肝脏同食。若一次两次,倒也无甚影响。时日一多,便会导致中毒。”
皇上的手指轻轻地扣在桌案上:“自皇后怀孕后,有谁来太医院领取过酸枣芽?”
院正提心吊胆道:“天气热了,领取酸枣芽之人只多不寡,然其量大多甚微,唯有一人领取之数,可与皇后娘娘体内余毒相较。”
院正到底没将此人名字说出。
吴太医补充道:“原本毒素沉淀体内,又兼量寡,不曾显于脉象,是以臣等无法诊出。受火鹤花毒一摧,便一股脑儿地浮了上来。”
院正严厉地瞪了吴太医一眼,似是怨怪他多嘴,然而他若真要阻止,犯不着等吴太医全部说完。只见他十分恭敬地跪了下来,摘下了头顶的纱帽:“老臣大意,不敢卸责,老臣罪该万死,还请皇上严惩。”
于理,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于情,他保全了皇上与孙太后之间的母子情分,亦保全了皇家的颜面。无过便是功,无怨便是德。
皇上又怎会真的严惩。
明黄色的身影掩不住疲惫,倚在案旁。仿佛一日之内老了好几岁,颓然之色挂于脸上。
皇上叹气复叹气,眉宇间锁着重重的心事。人到成年该来的烦恼,一股脑儿地扑向了他。
良久,他将视线转向那位姓卢的太医道:“你叫什么?”
“微臣姓卢,名用。”
“好,卢用,以后无论是哪位太医给皇后请脉,你一并过来。”
皇上这是要重用卢用了。
卢用磕头谢恩:“微臣定鞠躬尽瘁。”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采群再次失去了往日沉稳,匆忙奔入殿中:“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把刚才喝下去的药,全部吐出来了。奴婢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竟是烧起来了,滚烫滚烫,如火炉一般……”
皇上再也坐不住,对着众太医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看皇后。”
太医们背着药箱,齐齐涌入寝殿。
皇后彻底陷入了昏迷,半张脸肿了起来。太医裹着帕子一捏,看到满嘴的水泡。
皇上勃然大怒:“若治不好皇后,救不了皇后腹中龙嗣,朕要整个太医院陪葬!”
院正惶惶道:“太医院问诊多年,从未有过火鹤花中毒的病例,是以药量分寸拿捏得不对,是太医院失职了。皇上,为今之计,只能靠人试毒,再由臣等配药试药。且试药之人,年龄、身形,都要与皇后娘娘相差不多……”
采群立即跪下了:“太医,你就拿奴婢试药吧。”
其他几个大宫女,也一并跪下:“奴婢愿为皇后娘娘试药。”
我想起皇后对我的恩情,她僵硬的脊背与孱弱的身体,明知中毒还要为我证诉清白的信任,以及脑海里朦朦胧胧的一个猜想,不由分说地斥退了她们。
“我被人怀疑、攻讦,正需要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怎么,连这你们都要和我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