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听得院正说道:“方才臣替皇后娘娘诊脉之时,院里新来的卢太医在外头检查娘娘今日所用膳食。其中大有问题的,便是那一盘荷花糕。”
我低头跪着,不知何时屋内竟多了一名太医。
另有一药侍捧着张方子匆匆离去,应是抓药去了。
卢太医端上碎裂的盘子以及剩下的几块糕点:“启禀皇上,这就是导致娘娘剧烈腹痛的原因。这荷花糕中,混合了大量的火鹤芋。”
皇上肃声道:“火鹤芋,乃何物?”
一旁的王振公公提醒道:“皇上,您日理万机,自是记不得这等小事。永乐、宣德年间,太宗皇帝派郑和七次下西洋,其中一次,便带回了这火鹤芋,也叫火鹤花。当时太宗还赞美此花,道,皎皎仙家鹤,远留闲宅中。仁孝皇后对之也颇为喜爱,紧跟着道,欲将来放此,赏望与宾同。”
皇上恍然大悟道:“朕记起来了。就因为祖奶奶一句话,祖爷爷便把这难养的火鹤花留下来了,命人栽在温暖、半阴的地方,好生照料。宫宴之时,还会邀大臣一同观赏。”
院正颔首道:“火鹤花花形好看,但汁液却是有毒,修剪枝叶的宫人,都会戴上厚厚的手套。一旦误食,后果不堪设想。皇后娘娘虽然已被人用淘米水催吐过,但余毒仍存,这几天肌肤会变得无比瘙痒,并且喉咙会发生肿痛,吞咽困难。据臣方才观察,皇后娘娘口中已起水泡。”
怪不得,皇后躺在床上,除了孩子,一句也没有问过。
我心中像打翻了一碗药汁,满是苦涩。
娘娘她,受大罪了啊!
皇上亦是伤心,上前一步握住了皇后的手:“朝瑶,你且安心养着,院正说你与孩子无碍,那便是无碍。只是过程中,要吃些苦头。你放心,这几日朕会陪着你。”
这一回,皇上没有叫“皇后”。他喊的是她的闺名,朝瑶。
我知道,他是怕她撑不过去。
太医只说过大人能保,孩子却是“竭尽全力”。两者的区别,连我都听得出来。太医正是怕皇后忧心过重,才把话茬引到了查案之上,以期让皇后分心,化悲切为力量。
而皇上更是情意缱绻,试图用柔情让皇后振作。毕竟太医未将话说绝,皇子还有挽救的机会。
我可以想象到皇上隐忍的怒火。换做往时,他一定痛骂:“保不住朕的龙嗣,就将你们全都砍了。”但现在皇后清醒着,当着皇后的面儿,他不能发作。
他是夫,是天,是家中的主心骨。首先他得稳住,成为皇后的依靠,皇后才能安心养病。他握着皇后的手不松开,整个脊背都是僵的。
“搜,给朕搜。”他尽量放平了语气,对着王振公公说出这句话。
成群的太监在几位太医的带领下四处搜宫。
不一会儿,一只装满荷花的篮子便被提了过来。
王振公公俯身在皇上身后道:“皇上,搜到了。”
皇上轻轻地拍了拍皇后娘娘的手背道:“朕一定替你做主,将那奸人找出来,你就安心在这休息,莫要担忧。”
又对采群、采棋道:“待会儿太医院的药送来后,你们小心着服侍皇后喝下。切记一定要吹凉,莫要伤到皇后的喉咙。”
采群、采棋含着眼泪称是。
皇上瞪她们一眼,她们便将眼泪偷偷地拭去。
我松了一口气。
若指证是我,皇后一定会情绪激动。
这于她身体不利。
挪到正殿,我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只要皇后与龙胎无恙,我纵使千夫所指又如何?
留得青山在,何愁不能洗清冤屈。
我随同众人,一同跪到了大殿中央。
卢太医用筷子夹着两根金黄色的花蕊道:“皇上,你可瞧得出这两根花蕊有何不同?”
皇上端详片刻:“粗细不同,但形状、颜色极为相似,常人难以区分。”
卢太医小心地将之放回篮中,道:“这火鹤花花蕊原先要粗上许多,在紫禁城种了一百年之后,受气候影响,愈来愈细。所以奸人便将它混于荷花之中,给皇后服用。”
王振公公尖声细气道:“这荷花是谁采的?”
我跪着往前挪行几步:“是奴婢。”
王振公公未料是我,闪过一刹那的惊愕:“万御侍,你怎会去做这粗使活计?”
我回答道:“皇上将皇后娘娘的安危交予奴婢,奴婢不敢不谨慎,所以事必躬亲,尽量少让他人插手。”
皇上的声音自高座上缓缓地传来:“那这荷花糕,又是谁所做?”
我道:“是奴婢。”
“中间可有谁插手?”
我思索道:“这荷花糕是奴婢与采华、采棋一起制作,再交由采琴蒸熟,旁的人,奴婢不敢用。哦,对了,还有一烧火的太监小全子,但从始至终,他都没离开自己的位置,烧完之后,便离开了厨房。”
所有的箭矢一齐朝我袭来,今日我无法全身而退。
哪怕最后查到真正的奸人,我这个主管膳食的女官,也难逃罪责。
我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信我,只能见招拆招。
王振公公道:“采字辈的四人皆是皇后娘家带来的,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小全子烧火之时,又有人全程看着。万御侍,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我磕了个头道:“奴婢有冤,还请皇上做主。”
说罢我解开了发髻,满头黑发散落下来。
“奴婢的发间,是湿的。”
王公公看了一眼,道:“果然湿答答的,但这与下毒一案有何干系?”
我抬头道:“奴婢今日采荷花之时,被人推落了水塘,差点淹死,幸得内官监两位公公相救。奴婢想,篮子的荷花,就是那时被人做了手脚。”
“大胆!”王振公公喝道,“你没听院正说,毒素在娘娘身上已有一月之久。若这次是他人栽赃陷害,那之前呢?”
我侧目看向皇上,他如一尊佛像静默地坐于殿上。从始至终,都没为我说半句话。
他知道的,我入宫图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名利权势在我眼里犹如云烟。
我没有理由对皇后下手。
再则,此情此景与当日在清宁宫截然不同。无论他怎么审理,都与“私情”扯不上分毫关系。
我知道他是恼了我,恼我没有护好皇后母子的周全。成为众矢之的,是我应受的惩罚。
我只能自救,并找出奸人赎罪。
我面向王公公,朗声道:“假如毒是奴婢所下,奴婢为何要给娘娘灌淘米水催吐?”
王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你那是怕人查到你身上,故意耍的计谋罢了。火鹤花毒性那般强,催吐不干净依然会中毒。”
我反驳道:“其毒性强烈,如何成为慢性毒药?”
“这……”王振公公哑口无言。
这时,卢太医拱手说道:“皇上,万御侍说得不错。导致娘娘腹痛不止的,确实是火鹤花。但在娘娘体内,卑职和几位同僚都发现了另一种毒素,毒性轻微,暂无大碍,若是再积累几个月,怕是龙胎难保。”
皇上皱起了眉头道:“你的意思是,皇后体内,有两种毒?”
“是。”
皇上怒意迸发,拂袖挥落了桌上的一个花瓶:“在朕的紫禁城里,竟有这么多人,不想让朕的子嗣平安落地,这是将朕置于何地?说,另一种是何毒?”
卢太医道:“还未查明,只知药量轻微,暂时对娘娘凤体无碍。吴太医、常太医还在搜寻……”
皇上执起一个杯子砸到院正的脚下:“方才你为何不说清楚,误导朕以为是一种毒药。”
院正低下头,凌厉地剜了卢太医一眼道:“老臣是怕皇后娘娘心悸……”
皇上冷哼一声道:“你是诊不出何毒,怕朕怪罪吧?”
院正不断地磕头道:“老臣有罪,老臣有罪。老臣想着,搜出是何毒再上报不迟。”
皇上道:“若搜不出呢?”
院正滴着冷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宫人来报:“太后娘娘到。”
皇上迎上前去:“怎地惊动了母后?”
孙太后痛心道:“哀家的孙子有事,哀家怎能不着急。于是特命人去查,找到了这两个小太监。他们说,亲眼看见万贞儿在荷花里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