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开头去,去捡方才“袭击”过我的《孙子兵法》,翻开第五章势篇,道:“孙子有云,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曹孟德批注,曰形势所宜。即乱与治,怯与勇,弱与强,皆可根据形势自如转换。奴婢以为,周妃不会永远怯弱下去,只要予以重任,她就会自强。”
这是拒绝的意思。
皇上眼里闪过深深的落寞。
他垂了手,不知往何处放去。像一个痛失珍宝的孩子,茫然无措。
满天星辰不见了。
他的反应刺痛了我的眼,我生出了愧疚之意,忙行了拜别礼,匆匆朝殿外退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差点撞上王振公公。
王公公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道:“万御侍,你吓死咱家了。”
我对他抱歉一笑,道:“奴婢赶着去伺候皇后娘娘,请王公公恕罪。”
王公公一脸纳闷地进去了。
隐隐约约中,我好像听到皇上宣郕王进宫。
自那日起,皇上便没有再召我。
虽没召我,却按照我的提议,将景霜拨去了周妃所住的景阳宫。
当天夜里,他便临幸了周妃。一连七宿,都在景阳宫里快活。老远就能听见里边传来的丝竹之声,还有空气中飘散开来的酒香。
宫人们都道,周妃撞了大运。就连昔日的万琳琅,都未经历过连续七天侍寝的恩宠。
只有我知道,皇上是在与我置气。
七日之后,他便晋了周妃位份,道她伺候得好,应为四妃之首。
怯懦无为的周蓉蓉,自此成了周贵妃。
而我,则留在了坤宁宫,一心一意地照顾皇后娘娘。
闲暇时分听坤宁宫的宫女聊天,对景阳宫多有不屑。
采华最为直接,道周贵妃是撞了狗屎运。
每当这时,采群都会提醒她要谨言慎行。
采华频频点头,可下回还是改不了。
期间,“偶遇”过荼蘼姑姑一回,她道我做得很好,务必要让周贵妃怀上皇子,等周贵妃平安诞下龙嗣的那一天,太后自会放我出宫。
名曰是放,实际上是驱逐。以太后的精明,察觉出皇上的心意,不难。
为保全母子情分,她不会杀我。但也容不得我,在紫禁城里晃悠。
我欣然谢恩。
只因景霜告诉过我,郕王被皇上下放到江苏袁州府调查选秀舞弊案,无圣命不得归京,而郕王生母吴太妃,于同一日被接入了宫中。
皇上此举,分明是将郕王往火坑里推。
吞银案那般棘手,硕鼠成群,个个牙尖爪利,一旦看破郕王的意图,他们就会联合起来,造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让郕王意外身故。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那帮硕鼠不敢做的?所以郕王每天都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吞银案一天不破,郕王就一天见不到吴太妃。
这是皇上对郕王觊觎皇位的惩罚,也是对我的交代。
想起郕王那双深海似的眼睛,我竟莫名觉得心安。以他的隐忍与手段,确是侦查案件的绝佳人选。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皇上厚待我如此,我便拼尽全力保护他的第一子。
我秉承着多听、多看、多做、少言的宗旨,替皇后娘娘料理膳食。
其实尚膳监做的未必不好,只是无法保证“绝对干净”。历朝历代的脏事儿太多,令人不得不防。
我变着法子给皇后做各种开胃小吃——梅菜扣肉、海鲜肉臊面、银耳雪梨汤、海带虾滑汤、脆酥油条、山药饼、红枣糕、粽子糖……每天都不重样儿。
采华她们几个给我打下手,食材都处理得极为细致。
太医说了,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没有腿的,河鲜、海鲜之类,吃下去对胎儿极好。我亦听过类似的民间传闻,据说孕妇鱼虾吃多了,生下的孩子眼睛便亮闪闪的,看起来格外聪明。
虽然皇后厌食荤腥,但我将甜枣芽与海鲜一同烹制,非但没有了油腻味儿,反而令菜肴变得清香可口。
皇后食欲大增,呕吐的次数也愈来愈少。
就这样一月过去,皇后的肚子大了许多。
我寻思着常食甜枣芽不是办法,总有吃腻的那一天,便想自己酿酒,以酒去腥。寻常的酒太烈,对胎儿不好,不若采摘当季新鲜荷花,以花入酒。
正巧宫后苑有一片荷花池,花叶相映,卷舒开合。有不少就开在池子边上,一矮身就能摘到。
我心中高兴,一口气摘了不少,直至腰酸背痛,放下篮子舒展筋骨。刚张开双臂,突觉后边传来了“娑娑”声,想要扭过头去,却被一个布袋罩住了头。
那人伸手一推,将我推入了池中。
池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的脑袋空白一片,在池中挣扎着。抓住了几支荷茎,才不至于沉到池底去。
我一边扑腾,一边大喊“救命”。这时辰是我精挑细选过的,会有内官监的公公经过,为的就是怕遇见意外。
我本以为是自己多心,谁想到噩运来得这样快。
假如对方连内官监的公公都收买了,那我真是小命休矣。
好在不一会儿,就有两名太监发现了我,立即跳入池中,将我捞了出来。
我湿答答地蹲在草地上,吐着嘴里的脏水。这表面风平浪静的紫禁城,到底藏了多少虎视眈眈的猛兽?
猛兽长有利齿,随时都会扑上来。
可我只是一个女官,妨碍了谁的利益?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心底悲凉一片。
两位小公公通过我的衣裳判断出了我的身份,有些讨好地说要送我回去。我向他们道了谢,留在原地查看痕迹,可惜看了许久,没发现一丁点有用的线索。干脆作罢,提着篮子回了坤宁宫。
一进入小厨房,采华就高声尖叫:“万御侍,你怎么了?”
我急忙去捂她的嘴:“没什么,掉进荷花池里了而已。娘娘正在休息,你小点儿声。”
她接过篮子放在地上,咕哝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去换身干净的衣裳。我这就给你熬姜汤,等下记得过来喝。”
“好。”
一直到换完衣裳,我还理不出任何头绪。
这宫中我得罪的人不多,屈指可数。
冲撞过万宸妃,但她还在禁足,且我与她矛盾不深,没到杀人灭口的地步。
刘昭仪倒是有理由恨我,可她坠落枝头,宫女、太监全都没给她好脸色,听说尚膳监揣测帝后的心意,连送过去的饭菜,都是绿油油一片。一个月下来,刘昭仪瘦了一圈。
以她今时今日的处境,要想对付我,千难万难。
至于太后,更不可能。
以太后的本事,刀过必然见血。她不会放任内官监的公公救我,肯定早早地支开了。
手段如此拙劣,到底是谁?
正想着,采华在门外叫唤:“万御侍,你怎么换衣裳换了半天,我这姜汤都快凉了,就等你来喝呢。”
我打开门,看见她双手捧着一只碗站在廊下,鼓着脸颊气冲冲的,莫名可爱。忙让她进来,道:“我这就喝。”
才喝一口,便听到院中“扑棱棱”掠起一只飞鸟。
我搁下碗,跑出去瞧。
采华追出来道:“万御侍,你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像一只惊弓之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觉得有人要害我。想告诉皇后娘娘,可凶手半点痕迹都没留下,除了给皇后娘娘徒增烦恼,又有什么益处?
我收回目光,转回身道:“没什么。”
话刚落地,正殿那边就传来一阵碗盏碎裂声。紧接着是采群惊慌失措的声音:“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我和采华对视一眼,心道不好,立即撒开了腿,朝正殿跑去。
只见皇后娘娘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裳。
她的神情十分痛苦,不像是普通的腹痛。
我脑海中顿时闪过了两个字——中毒。
有人要害皇嗣!
可恨!
我当机立断,道:“采群、采棋,扶娘娘去床上躺着。采琴,找几个腿快的小太监,速去请太医。采华,你带人守好各门,莫要叫任何人出入。”
采华道:“那你呢?”
我说:“我去取淘米水,给娘娘催吐。”
坤宁宫乱成了一团。
太医们很快赶到,垫着帕子轮番给娘娘诊脉。紧接着皇上也来了,一进门便问:“怎么样,皇后可是吃坏了东西?”
为首的院正擦了擦额间的汗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这是中毒。据老臣和几位同僚的经验,毒素在皇后体内已有一月之久。”
皇上压抑着心中的怒气:“一月之久,你们竟误了皇后一月之久!吃着朕的俸禄,却连个平安脉都请不好!”
院正颤颤巍巍地解释:“皇上,除了鸩毒、砒霜、乌头等剧毒,寻常的药物都是要达到一定剂量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药量轻微,便不算中毒。所以非是臣等怠慢,实在是这下毒之人太过奸猾。”
皇上阴沉着脸:“朕就问你一句,可还有救?”
院正道:“幸好发现得早,又有人给娘娘灌了许多淘米水,只要老臣开上一个清热解毒的方子,再好生调养,娘娘的身子便能好转。”
皇后娘娘虚弱道:“太医,那孩子呢?”
太医道:“臣会竭尽全力。但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找出给娘娘下毒之人。敢问娘娘平日的膳食,都是由哪些人负责?”
我脑海中忽然想起皇后腹痛之时,摔落在地上的那盘荷花糕。
荷花、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