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计四得

我使出了最后一击:“太祖爷定下选妃制度,对后妃要求甚严。一需严守己责,伺候好皇上;二为生儿育女,替皇家开枝散叶;三为严格等级,尊卑有序;这第四嘛,便是熟读诗书,聪慧贤淑。”

敬妃分辩道:“臣妾虽不通诗书,但熟读《女诫》。”

“那是嫔、昭仪、婕妤、美人等品级的标准。”我缓缓道来,但一字一句,都打在七寸上,不给她喘息的余地,“选择四妃的标准何其严苛,自县、州、府一级一级选拔上来,能脱颖而出,被选为四妃,那是凤毛麟角,寥若晨星。非但长相、身形要符合标准,还得内秀。即善解人意,懂得妙语解颐。若皇上心中烦忧,想找人说话,遇着浅见寡识的,岂不是对牛弹琴?可见太祖英明,后人自当遵循其则。”

“你……”敬妃终于意识到了我的目的,一张微有些黑的面庞泛上几缕红白之色,凝神思索,终于想出了应对之辞,“吾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岂不是痴心妄想?”

我心平气和道:“可方才敬妃娘娘悖言乃是常见诗词,并非生僻。”

她睫毛一颤,眼泪就要流出来:“皇上,她强词夺理!”

皇上静静地看戏,瞧不出脸上表情:“朕已说过,后宫之事,交由皇后全权处置。”

皇后接道:“敬妃,以你之才,居于妃位,实在不能为六宫服也。非是本宫容不下你,而是祖宗规矩在上,不得不守。且你名不副实,必遭人忌,本宫也是为了你好,望你以后多读书明理,莫要再闹出今日这样的笑话。”

她顺势跪下,奏请皇上:“臣妾秉守皇后之职,特向皇上请旨。降敬妃位份,以正后宫。”

皇上泠然瞥了貌如死灰的敬妃一眼,道:“就按皇后的意思办。即日起,刘玉蕊降为昭仪,褫夺封号,迁居重华宫偏殿。”

刘昭仪软软地瘫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好似被抽走。

景霜向我投来感激的眼神。

皇上站起身来,捶了捶腰道:“才坐这么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的。着尚衣监,做几个凉快又舒适的坐垫送坤宁宫来。”

立即有太监领命去办了。

他走下台阶,往我身边来:“万贞儿,乾清宫的活儿还没干完,就在这儿偷懒。还不快跟上来,把你分内之事做好。”

我立即向皇后娘娘告退,跟在皇上身后。

他好像被我气到了,一路无言。一直到进了乾清宫,他才操起案上的一方砚台,想要往我头上砸来,又觉不妥,给放了回去。换成一本《孙子兵法》,重重地在我头顶拍了一下。

我有些吃痛,但不敢言语,乖乖地跪着,态度顺承:“请皇上责罚。”

他冷哼一声道:“你这么有主意,还怕责罚吗?”

我回答道:“奴婢是人,血肉之躯,自然是怕的。”

他在案前踱来踱去,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忽然,他站定在我身前,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万贞儿,你就是仗着朕对你……”

我仰起头来,给他看满脸的磊落。

他惊觉失言,改口道:“你就是仗着朕对你二次破局的欣赏,所以才恣意妄为,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吗?”

“奴婢不敢。”我一脸真诚道,“奴婢一心为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着想,唯恐皇上、皇后被人蒙骗。”

皇上斥道:“朕看行骗之人是你才对!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其实全是为了自己。”

“奴婢不懂。”

皇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好像要看到我灵魂深处:“好,朕今日就把话给你挑明了。刘玉蕊能说出‘吾生有涯,而知无涯’,证明其熟读《庄子》,并非绣花枕头。那两句诗词流传甚广,以字面意思理解使用者数众,久而久之,大家就忘了其背景意义。羊随大群不挨打,人随大流不挨罚,刘玉蕊虽无功劳,却也绝无过错。你却非要吹毛求疵,让人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

我放慢呼吸,道:“是,奴婢的确想要刘昭仪付出代价。她虐待宫女,德不配位。”

“好一个义气的女子!你的挚友,怕是要感动得涕泗横流。可朕不是昏君,你也休想瞒朕。”他忽然捏住我的下巴,一张脸与我靠得极近,“你是何时得知,黄炳忠在袁州府任五品知州的?”

帝王威严,充满了肃杀之色。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快要将我的心理防线摧毁。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刘玉蕊是江西袁州府上高县人,而害死我父母的狗官黄炳忠现在那儿任五品知州。选秀选出了歪瓜裂枣,黄炳忠脱不了干系。

我这是助皇上寻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查八年前的吞银案件。掩人耳目,暗度陈仓。

既已扯破,就没什么好回避的了。我与他四目相对,低低地笑了起来:“果然一切都瞒不过皇上,奴婢这就招认。是上回出太皇太后的清宁宫之时,郕王在奴婢身后低声说的。”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左右朝政!”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下巴越来越疼,我恍若未觉,依然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皇上九五之尊,岂是奴婢区区一个宫女可以左右的?奴婢不过是见不得硕鼠偷盗主人家的大米,有心替主人分忧。至于后果如何,奴婢未曾想过。只要保得主人家的粮仓,奴婢便无憾了。”

“难道你不是因为私心吗?”

我被“私心”二字戳到,痛难自抑,索性豁出去了,忍不住顶嘴道:“皇上可知,女人进得宫来,是幸还是不幸?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宫里的奴才,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规行矩步如景霜,差点被刘昭仪凌虐致死。我父母爱我疼我,将我当成手心的宝,又怎会为了一己仇怨,让我等待太后仪驾?”

我眼睛慢慢地酸涩了:“我娘骗了我,她嘴上说是让我为家人报仇,其实是想完成爹爹的遗愿,为大明江山尽一己之力。怕我年纪小,不懂什么叫忠君爱国,就以报仇做借口,让我心甘情愿进入这皇宫。”

皇上眼神如幽深古井,让人看不出他所思所想:“你这是在顶撞朕?”

我摇头,声音铿锵有力:“奴婢不是顶撞,而是以山东青州府诸城县县衙椽吏遗孤的身份,向皇上进言。只求皇上万岁,江山永固!”

他松开了手,踱回了龙座前:“你就这么相信郕王?”

我下巴酸痛,缓了一会儿道:“奴婢不信他,但他没必要骗奴婢。”

“郕王为何会知晓你的身世?”

“他自己去查的。”

“为什么?”

“因为他想拉拢奴婢。”

皇上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目光中生出不屑:“就你这样的,有什么好拉拢的。”

不等我作出回答,他又道:“你有这个想法,为何不直接告诉朕,非要在坤宁宫将此事闹大,这是置皇后于何地?”

我解释道:“假如奴婢告诉皇上郕王有谋逆之心,皇上会信吗?攀诬皇室宗亲,乃是死罪,奴婢不敢冒险,只好迂回行事。皇后那里,皇上也不必忧心。皇后怀有身孕,处事严厉些不是坏事,正好可以震慑六宫,叫他人不敢妄动。”

皇上冷笑:“惠妃该感激你了。”

我忙道:“皇上可还记得周妃娘娘?”

皇上一脸腻烦道:“就她,胆子还没老鼠大。身在妃位,半点本事也没有。”

我建议道:“周妃是胆小了些,但英雄还需佩刀。”

“谁是刀?”

我鼓起勇气道:“景霜。”

“就是那个受了针刑的宫女?”

“是。”我沉声道,“今日之事,总会传出去。后宫中人想象力丰富,闲来无事最爱揣测。敬妃虐打完景霜,就变成了刘昭仪。从此以后,还有谁敢动景霜一根指头?景霜若去了景阳宫,旁人必定不敢再欺周妃。周妃的威望,自然是水涨船高。”

如此,周妃便能与惠妃抗衡。皇上想要的平衡之势,轻松就可以做到。

而皇后与景霜那里,我也有了交代。

我将景霜当成恩人兼好友,发自心底待她好。可皇后也是我的恩人、知己,夹在中间,我不得不多思量些。

刘昭仪此举太过冲动,我心底存疑。怕景霜踩着我的肩膀,想要攀上坤宁宫。

我一计四得,既惩罚了刘昭仪,又摧动了吞银案,且把景霜安置在周妃宫中,杜绝她对皇后龙嗣下手的可能。至于荼蘼姑姑那边,我与景霜也不至于一事无成、没法交代。

只盼着她以后一心一意帮助周妃获宠,莫要将手伸到坤宁宫去。

而促成这一切的前提,是皇上心中有我。

他说得对,我就是仗着他爱我。

《周易》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皇上对我求而不得的爱,就是我最大的武器。

然而帝王之爱犹如云烟,他会遇到更多更好的女子,若待他对我热情散去,我还如何完成心中所愿?

所以,我才会这般迫不及待。

他思虑片刻,招手让我过去。

在我离他大约两尺近的时候,他出手如电,握住了我的手:“想要维持六宫平衡,或许还有另外的法子?”

我紧张道:“什么法子?”

“敬妃被废,现在四妃中缺了一位。周妃怯懦,难当大用。或可另择一妃,与惠妃分庭抗礼。”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简单直白地与我诉说心意,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的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着,脑海中犹如万蜂嗡鸣。

他的手心很暖,源源不断地传来他的渴望。万千星辰朝我拥来,荣耀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