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长夜至欲曙天,又是一梦。
郁芊芊悠悠转醒,似乎上一秒还在风中飞,下一秒就突然坠落在床上。
她想起曾经学过生理学知识——人在陷入沉睡后,神经系统会逐渐平静,血压、心率会降低,而大脑会将这些变化认为是危险的信号,然后通过“坠落”这种噩梦将人唤醒。
对,都是做梦。想到自己昨夜飞檐走壁、无视地心引力、牛顿看了都哇哇哭泣,真是离了大谱。
快上班吧,别扯了!
郁芊芊这企划经理的工作事务冗杂,每天一到岗位上就要拿出记事本,至少会写上十几项待办事宜。虽然她也明白,资本会榨干人的每一分价值。但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对于一个单身女人,工作是她唯一重心与快乐。
午休时分,有容突然跑到她的办公室看她,手里带着两杯咖啡和一大袋坚果。看来求取真经之心还蛮急迫的。有容满面堆欢地说:“我现在穷的恨不得抓鬼去卖了,快给我的内衣厂出出主意!”
郁芊芊逗趣:“呦!没空手来,你这是火葬场刮旋风——还有点人味。”
有容说:“空手不是我性格。”
郁芊芊玩笑说:“给你出主意可以,但你这些东西不太够吃呀!”
有容扬着下巴说:“这咖啡都是我想了半天才咬牙买的。问人家能不能走医保,人家说不能。”
郁芊芊大笑:“下次买中式咖啡板蓝根,能刷医保卡。”
两人聊了起来。
郁芊芊举着咖啡说:“我想过了,做内衣改成做寿衣。竞争压力小、利润空间大。”
“寿衣……也行。”有容觉得有点晦气,但钱不晦气就行。另外厂里全部软硬件都有,随时可以改弦更张。但是对于寿衣的设计、营销、殡葬礼仪等方面却是两眼一抹黑。有时候,不隔行也隔山,外人看起来能归纳成一个行业性质的事,实际区别很大。
出主意的人自然也就成了顾问。郁芊芊说:“咱们定位中高端客户,推出功能全面、实用性高的寿衣。成本大了一点,售价也贵。但是,为什么贵?因为它好!咱们要在很多元素上做颠覆性的首创、首发。记住,人体蜈蚣只有第一个吃的是饭。”
于是,郁芊芊提出设想,将寿衣上老套的龙凤刺绣改成地藏宝珠刺绣。内衬里上的印花图案,由传统的莲花图改成《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全篇刺绣图案。衣裳内侧加四个贴身口袋。她还给这四个口袋取了名字——“了尘袋”、“通达囊”。
“什么意思?”有容一脸懵。
郁芊芊解释说:“普通款的莲花图没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地藏王菩萨掌管冥界轮回、超度亡魂。印上经书方便于死鬼们学习。”
有容大笑不止。
“去地府路上要经过一座金鸡山、一道恶犬岭。山高路险,还有金鸡和恶犬过来扑人,说白了就是要点东西吃。两个通达囊,一个放豆米,一个放果脯,就当过路钱。两个了尘袋,要装满冥币,到了下面是硬通货。所谓‘衙差见票,牲口见料’,钱到位了就会通关无阻,大吉大利。了尘了尘,了却凡尘。死者不会因为没钱纠缠阳间子孙。”然后,郁芊芊又在设计理念上提出了十几项创意,桩桩件件合情入理。把有容听得目瞪口呆、肃然起了静电。
“请收下我的膝盖吧!你什么时候明白这些事的?”
郁芊芊未免有些得意,摇头晃脑起来:“每个人都把自己视野的极限当做世界的极限。却不知道世界之外可能有另一个世界。所以说,同行们,对不起了!他们不知道的,我知道。”
有容说:“我就把视野交给你了,我是不行了,没文化,人脉和你比也差很多。”
郁芊芊说:“这个年代,你能得到多少,往往取决于你知道多少。过几天我可能还会有更多心得和思路。”郁芊芊想起自己睡梦中的结界。她又在记事本上写了“展示橱柜”四个字,说:“和我有业务联系的一家婚纱礼服机构,最近有一批淘汰下来的亚克力婚纱展示衣橱。咱们可以低价兜底,放在各个殡葬公司里做展示。”
有容连连点头:“好东西,看得见。”
郁芊芊歪着脑袋毕加思索了一下,又说:“还有几个常年合作的摄影团队,给明星代言拍广告的,水平都不错。我打个招呼,不能收你费。咱们就给寿衣产品拍一套模特写真,叫……《酆都印象》。”
“挖槽!”有容说:“这寿衣的模特得是活的死的?”
“你大肠和大脑的位置颠倒了?谁家尸体能借给你呀?活的呗!但凡二十年的脑血栓少一天都问不出这个问题。”郁芊芊笑得不行:“我给你当模特,好不好?真的,我不怕这个。咱们开个网店。我让我们融媒体技术部的人给咱们做指导。”
有容心中感动。她曾经有很多朋友、很多自以为很好的关系,最后也只不过是认识一场。偌大的城市中,只有和郁芊芊感情最真,遇事义无反顾互相扶持。这朵姐妹花绝不是塑料的,既出人又出力,知道她资金紧张,却不说破,处处要为她省钱。有容说:“我加班加点设计,顺利的话,中秋节之前就能面市。人家是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咱是秋天的第一件寿衣。”
这广告词真别扭。
有容问:“对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到底是什么梗?”
郁芊芊回答:“村里的狗,只要有一只叫了,其他的也会跟着叫。不管什么原因。或者,没有原因。”
有容悟了,等把这个寿衣的品牌做起来,顾客们一提寿衣就会首选这个牌子,跟风的一大堆,这才是第一件寿衣的真谛!
于是两人谈了一个中午,谈兴未尽。眼见一点了,有容提出想法:“这个项目看来特有前景,你能入股吗?我真想拉你进来,不是为了分担资金,是想让这个制衣厂有你一份,而不是帮忙。这个事要想发展好,离不开你。”
郁芊芊问多少钱。
有容说:“多少都可以,一万两万也行,不闪腰、不岔气。钱可以少,但不能一分没有。性质不一样。主要是拖你下水。”
郁芊芊拿起手机,转了两万的账过去,说:“入了。”
有容知道这两万对于郁芊芊而言只是个零钱。从钱的本身而言,郁芊芊并不在乎,有容也不在乎。可是“不缺钱”有时并不是形容收入的,而是形容关系的。
郁芊芊玩笑说:“相当于我拿个化妆包的钱,入你那么大的生产型企业。千万别让我占股百分之五十以上啊!绝对控股的责任太大。”
有容开心地站起身来:“你能占个毛线球!”
郁芊芊温和地说:“虽然我也特别看好,但你对结果别太过执着。”见有容一脸迷惑,郁芊芊说:“比如,你健身两三天就希望马上变瘦,敷几次面膜就希望彻底变白,做个生意就希望一夜暴富。对结果太过执着,会让你不快乐。”
有容说:“祖宗啊!别给我讲道理,我只想要大把大把赚钱。只要钱到位,玻璃全干碎。我现在到ATM机取钱的时候都注意遮挡,怕不小心被不法分子看笑话!我不耽误你工作了。今天晚上我给你安排了个相亲,七点,一会位置发给你。”
郁芊芊气了:“谁让你擅作主张给我安排了?你自己也是毛笔掉了头——光棍一条!先管好自己吧。”
有容说:“你别对相亲这事有心理负担。就当交个朋友,不成功也没关系,中华儿女千千万,老张不干老李还干呢。是我厂里一个老裁缝的外甥,据说人还行,我也没见过。我今天死活要把寿衣研究透了,没时间去,便宜你了。”
郁芊芊说:“滚吧你!我也没时间!”
晚上,一家咖啡厅里,郁芊芊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互相对视,相面似的。
这个男人相貌普通,身形中等,穿一身休闲。郁芊芊对外貌没有苛求,她一直认为,男人一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奋斗。女人却有第二条路。所以她但凡遇到太好看的男人反而有些不自在——那是和女人一样,有第二条路的人。哪怕梦里的秦无鹏,在她的眼中也是个完全可以吃上软饭的主。她也是在十年前适应了好一阵才适应过来的。
对面这个相亲的对象名叫孙晨,是个国有企业的部门主任,有房有车有存款,所以算是个比较优质的相亲对象了。
郁芊芊为了降低孙晨的尴尬,先开口说:“其实我知道,你可能也不喜欢相亲这种方式,但是家里人介绍的不得不来,我也是。没关系,咱们别太拘束,就当有这么个机会,结交个新朋友,一起聊聊天。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相互照应。”
她的情商很高,这公式型的开场白为的是降低对方的心里预期,也让两人从相亲的拘谨里释放出来。
没想到孙晨接下来单刀直入地问:“你在民营工作?是不是没有编制的那种?”
“没有。”郁芊芊说:“我负责家电卖场的企划,我们公司属于非公有制经济体,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私企,跟编制一点关系也没有。”
孙晨向前探着的身体一下子靠在了椅背上,说:“那你们收入应该是不少吧?”
郁芊芊模糊地说:“自己养活自己没问题。”其实,她在几个朋友经营的美容院、餐馆、贸易公司都有参股,有容那个制衣厂根本都算不上。另外账上有资金委托操盘手投资证券,这些都是连年盈利的。但她只想看一看孙晨的反应,也想分析他的意图。
孙晨果然找到了一种高姿态,说:“我在经济方面可能好一点,所以找女朋友要求也不低。我前任女朋友比我小十岁,和她在一起不到一年,我就送她一台车。”然后他打开手机相册,点开一张车子的照片给郁芊芊看。
郁芊芊只看一眼,心说:“落地不超过六万。”接着就问:“后来呢?”
孙晨说:“性格不合,就分手了。那女孩把车还给我的那天,我就对自己说,将来我肯定找个比她更好的。”
郁芊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呢?”
孙晨说:“你比她漂亮啊。其实我的择偶标准是比我至少小十岁的,最好是有编制的,医生啊、教师之类的。但是你外形条件有优势,年龄虽然大了,但也是可以的。”
郁芊芊的低血压快要被他治好了,仍然隐忍着。在来这的路上她就告诫自己——经年近三十,不能挑肥的捡瘦的,最后剩下没肉的。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能称做“机会”吗?
“你还有什么要求,全都说出来吧。”郁芊芊问得干脆。
孙晨说:“我的新房子和我父母家是同一个小区,很近。我父亲有脑血栓,我希望找个贤惠的老婆,把家务做好、把我父母照顾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还有,我的房子是毛坯房,还没有装修。我想,将来的另一半喜欢什么风格,她就去装成什么风格,我就不管了。”
这时的郁芊芊已经往包包里收拾随身物品了。可是孙晨却仍然没眼色,喋喋不休地:“我不知道你喜欢哪种装修,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郁芊芊实在忍无可忍,重重地把包包按在桌上说:“我就问你几个问题。首先,你凭什么要找一个比你小十岁的女孩?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镜子的东西你了解一下。你有钱吗?就你那点钱,只有你看着大,你前女友收了你一台几万块钱的车,比个残疾人助力车高级不到哪去,分手都不敢不还给你,你是个什么人?你那个车白送给我都不要。”
孙晨脸色大变:“你怎么这么说话?看来你也很拜金啊!想向男人要车,还得是好车。”
郁芊芊说:“为什么男人喜欢钱就是有上心?而女人喜欢钱,就是拜金?天底下所有女人都知道一句话——喜欢自己的钱叫上进,喜欢别人的钱才叫拜金。没人说老干妈拜金吧?没人说董明珠拜金吧?不好意思,我不和你在一起,什么都有。就你那车,都没有我的四个轮胎值钱。”
有一种女人从来不是喜欢钱,是喜欢自由和尊严。而钱能带来自由和尊严。可是,眼前的男人不懂。
孙晨急了:“就算你有钱,也没有女性的美德,谁都想找个温柔贤惠的,你这人太毒舌了!你想没想过说话的时候给彼此留面子?”
郁芊芊说:“什么叫贤惠?这个词我多少年都没听过了。旧社会妇女依靠男人,不得不贤惠。现在我也工作赚钱,我在外面累得死去活来,回家还得伺候你一家老小?想要找个保姆,还不想花钱,怪不得必须小十岁,要不然不好洗脑。你还想找个医生、教师?咱们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就是,能从事这些工作的,很难是个傻子。”
孙晨怒吼吼地说:“你懂感情吗?我的老婆应该是基于对我的感情,才为家里付出的,跟保姆怎么能一样?你不要混淆概念,像你这种人,肯定是对家庭一点责任心都没有的女人。”
郁芊芊说:“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什么感情啊、爱情啊,一个傻妞就得出了驴力,真厉害啊!你可以自私,但你不能自私到要求别人不自私。如果刚才你说,是咱俩把双方父母照顾好,我也就信了。事实上,只是让我专门伺候你的父母。怎么我的父母就该死吗?你干什么去了?”
孙晨恼羞成怒:“我负责在外面赚钱,哪有时间?”
郁芊芊不屑地说:“你能赚来什么钱?装修的钱都赚不来,还得找个保姆往你的婚前财产里倒贴。站着要饭挺熟练呢。想占便宜想瞎了心了吧?你这算盘珠子打得可真响,三公里外都能听得见。”
孙晨这时也顾不得撕破脸皮:“我今天真是后悔来了。像你这种女人都不是人!想嫁出去就是做梦!”
郁芊芊回怼:“你说谁不是人谁就不是人啊?你是孙悟空啊?你要真是孙悟空,也是两分钱买的那个孙悟空——贱猴一个!”说完拿起包,转身离去。
步行街上,下起了绵绵细雨。
郁芊芊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在雨中,无人能看得出。
她并不生这个男人的气。她只是生自己的气。
曾经以为在事业上通过一番拼杀,获得那些小小的成功,就可以让自己远离车船店脚牙、远离蝇营狗苟、远离贫愚弱贪、远离人穷心更穷的一切人群。可是到头来,还是被摆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被从头到脚算计个遍。依然得在婚恋市场上,像土豆白菜一样,被挑选。她严重怀疑,月老是不是把她的红线拿去织毛裤了。
相亲,这种比面试还刻板的形式中,男女之间略过爱情、列出标准、掂量检视、走入婚姻,实质仍是简单粗暴的功利性目的。
“如果秦无鹏是现实中的人,就好了。”好在还有他,能给她无限的温暖。也许正是因为有他,让她觉得优秀的男人就像一束光,和他们呆久了,就再也走不进黑暗了。郁芊芊又想:“我可以享受他对我的爱情,但是可千万不能和这只穿山甲睡了,万一在结界里生下孩子,我在现实中还怎么结婚?一辈子就废了。倒反天罡!到时候我就人格分裂了,伦理狗血大戏的主角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