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鹏原本在塌上小憩,忽闻郁芊芊的痛叫而醒,将她扶至塌上坐,原来是她进入结界时跌了一跤擦伤小腿。秦无鹏卷起她的碧裳,掌心抚过,她痛感立消。
“做神仙真好。”郁芊芊艳羡。
“没有甚么可消失,仅是移形罢了。”这时秦无鹏不忘授课:“正如这桌上的杯子,我可将其移去他处,却不可从有到无。”随即秦无鹏衣袖一挥,桌上的一盏杯子突然不见,再看时,却在秦无鹏手中:“这便是因果。杯子没有失去它自身的因果。”
郁芊芊说:“我懂的,是叫做守恒。不过杯子可以移形,我腿上的伤又去哪里了?”
秦无鹏不语。
郁芊芊突然明白,可不是都移到了他身上?
她有些心疼。她知道这个男子,岂止是愿意为她担着这些许,但凡会伤到她的,他皆愿意。滚滚红尘中,浪荡轻薄的男儿不少,不过是觊觎她的美貌,贪求一夕之欢。而这秦仙,谦谦君子,温厚纯善。不由地将头贴在他胸口。
秦无鹏见郁芊芊停住言语,想是她又于结界外受了委屈。每每这般,她皆如此。他低头亲吻她的头发,托起她的左臂,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如若是接触过身体,便会彼此留下气息,这气息经年不散。你这手上,有一男子的气息。我可以由此知晓他的样子。”
“你这人,小气得很!心缝里塞不进半根牛毛。”说此话时郁芊芊并不如平素那般理直气壮。有道是“贼无赃,硬似钢”。郁芊芊的“赃”被抓得结实,因此语气不硬。即便如此罢!结界内外,两个世界,泾渭分明。无论于结界外如何放浪形骸,皆不与结界里有任何干系。郁芊芊素来皮厚,但今日却是无端羞赧。自己也不明为何这等心虚。
秦无鹏一拂,郁芊芊的左手上一股浊气随风飘散,他眼中闪现一种淡淡的厌恶,谤诮道:“你所喜爱的,是那样羸弱病乏的吗?”于是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精壮的上身,拉过郁芊芊的左手,贴他胸前。“此后,唯有我的气息,如何?”
在她眼前,是一团猎猎的雄性之火、腾跃的野性之血,是一种坚韧与力量的引诱。
这一刻,她迷乱了。不由地轻轻抚摸,不由地将鼻梁、口唇贴在他肌肤上。两手伸入他的衣衫内抱住他,微微扭动自己绵软的身躯。又浅浅咬着他裸肩,她微微气喘、无法自持,传递一种不可言说的心意。
“嗯。”秦无鹏闭上眼睛,沉溺于她的撩拨。岂能不知郁芊芊之意?今日,我便教你领略这威猛,我要看你于胯下支离的沉醉模样。
他骤然翻转她的身子,以腹部贴住她背部,一条黑色长舌疾入她的衣衫缠绕上身,一只手探入她腰间,去褪她的衣裙。情迷之中,他于她耳畔呢喃:“我穿山甲族类,一次交合二十余日,你可撑得住……”
戛然而止。
卧榻之上,她抱膝缩于一角。他垂首无语于另一角。二人皆衣衫凌乱,着实尴尬。
“幸而你告知了我,不然我便送了命了。”郁芊芊心有余悸:“这是何种怪癖?”
“我族类天性亢盛,非是怪癖,即便是寻常穿山甲,亦是如此。”
“你应寻一只身强力壮的雌穿山甲来,日日交尾,招惹我做甚?怎地修了千余年,还是这个禽兽腔调。”
秦无鹏闻此言艴然而怒。郁芊芊不知的是,人乃万物之灵,禽兽修行者十分羡慕人身,封正后便以人之形态自居,厌恶自身原形。以往郁芊芊多次央求其现出原形给她看,皆被拒绝,训斥她轻浮无聊。似今日被她这般嘲笑,更如同揭开心头疮疤。况秦无鹏颇为注重体面,甚是自尊。又自负身形俊雅,怎能不气急败坏!
“你如此嫌恶,便不要来了!”秦无鹏用手指向洞口,石门豁然大开,一股山谷里的劲风灌入洞府。
郁芊芊忿懑起身:“不由自主而已,哪是我自己愿来!”转身便走。
秦无鹏见她赤着双腿、酥胸半露,于风中寒战,瞋恚道:“衣不蔽体出门,贱人怎恁地无耻!”旋即紧箍住她的手,再不放开。
郁芊芊挣扎了几下,终是无法挣脱。秦无鹏将其拖至塌上,将一旁的黑羽软被盖在她身上。他素性纯和,怎能当真赶她走?恼羞成怒罢了。
郁芊芊依旧是口不饶人:“之所以得罪你,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而正是因为我说对了,不是么?你于颜面的执念,一如你对诸事的执着,不是么?你若事事皆如此,破不了执着,就连罗汉都修不成。等着死了去地狱见你的师父地藏王菩萨罢!”
秦无鹏听闻后若有所思,未有反驳,郁芊芊的话语虽十分刁毒,却是字字正理。
罗汉、菩萨、佛之名,如同是修行者德行的品阶。破执着者即是罗汉;罗汉中破分别心者,即是菩萨;菩萨中可破妄想者,即是佛。而破执著、成罗汉是脱离六道轮回的初阶与首要。否则阳寿一尽,肉身腐烂,这一世的修为化为尘坌。灵魂必定要去冥界,继而再受轮回之苦。
谁人不愿永享尊荣、脱离苦海?
可是罗汉之果位,乃极为不易。绝多修行者前仆后继,一生求之而未果。最后均是不甘地死去,万事皆休。
执着,即为他秦无鹏的命门——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忘不了。
秦无鹏出神之时,洞府外忽然飞进了一只青鸟,停落于他的手上。他望着它,它便唧唧地叫了几声,便转身飞走了。
秦无鹏说:“师尊地藏王菩萨宣见你我。”
“你我?有我?”郁芊芊惊愕。
秦无鹏说:“正是。”郁芊芊惊愕更甚,甚至惊喜。那是普度众生、功德无量的菩萨!仅于典籍图画中见过,居然有亲身面见的机缘?
我可以谒见地狱中,最大的王!
二人连忙起身,整理衣冠。秦无鹏问:“你的乘蹻之术修习得如何了?”
“乘蹻”乃是古老的仙家飞腾之术,并不稀奇,三国曹植的《升天行》便有记载。此术,秦无鹏早已传授她多年。
“距地一丈高,缓缓飞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还是有的。”郁芊芊有些得意骋夸道:“我虽是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但我一个凡人已然不易。”
秦无鹏却对她明言,冥界十分广阔,且危机四伏。为躲避未知凶险,郁芊芊于冥界中绝不可步行,必须乘蹻而行。以她区区之薄力,只怕被下面的厉鬼们撕扯拖拽下来,不堪设想。冥界乃活人永不可至之地,须臾间便丢了性命,即便不死,与厉鬼纠缠极易阴气入体,伤了身子。
郁芊芊说:“好比麻雀进烟囱,不死也掉一身毛?”
秦无鹏点头,随即翻找出一件黑色披风:“你便一直藏于我的披风里,千万闭紧眼睛。不叫出来时切莫打开披风。冥界里的脏东西,你看一眼便会记住一生。切记!”反复叮嘱后,郁芊芊柔柔地抱住他的腰身。秦无鹏只觉得满怀温软,甚是惬意,乃用披风将她覆盖停当。乘蹻一起,郁芊芊觉出二人已至洞府外的野地之上。
“怎么下去?”郁芊芊纳闷地说:“我听闻,下地狱最快的办法,就是嫁错了人”。秦无鹏说:“你若嫁人,须嫁与我。”此时,郁芊芊登时觉得脚下一空,地面如同薄纸碎裂一般,二人直直坠下。四下风起,披风里黑暗起来,鼓涨得砰砰作响。所幸秦无鹏法力超卓,此下坠的力道虽大,但却甚稳。
半柱香的功夫,郁芊芊已经感知不再向下,而是缓缓向前。
暗沉沉的。
她终是到了神往已久的冥灭之界!此处,生命是一种禁语。风声,如病夫的喘息,尽在耳畔;寒气,如潮水般涌来,如置数九。那是太阳永远照不进的千万里河山!
冥界,我来了!
“芊芊,不远便是黑石滩,是忘川河的上游。那里无半点声音,你不得做声。记住!咱们是在借冥界的风道而行,下面皆是进不了地府的游魂野鬼,你若做声,必惹灾祸。”
郁芊芊哪敢言语,吓得将手臂更紧一些。
突然,四下里没有声音了……是绝对的无声!此种绝对,于人间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在寂夜里,也有风吹叶落、虫叫鸟鸣之声。而这里,便如同毁了听觉,点滴皆无。那是令人窒息的恐惧。
人心的恐惧,来自未知。即使面对豺狼虎豹,有的人反而英勇,而面对黑暗却定往往十分悼慄恐惧,便是如此道理。
若非贴紧秦无鹏的身体,他的手臂又如此强劲有力,郁芊芊早将大哭出来。秦无鹏一边带她御风而行,一边轻抚其背,虽不言语,却是不住抚慰。
良久,耳畔又渐渐起了风声。下端有个声音问:“敢问尊驾可是秦仙么?”
秦无鹏答:“正是!”
那人郑重地说:“小人向上仙请安!”二人不做停顿,继续前行。
秦无鹏对郁芊芊说:“现已过了鬼门,不必噤声了。”
郁芊芊舒了口气:“现下是哪里?”她对这幽冥界十分好奇,却宥于在黑暗无光的披风里不得一视究竟,只得要他不停口述。
秦无鹏说:“下面是黄泉路,路上接引公差与鬼魂络绎不绝。再向前便是酆都城,那便是地府。地府与地狱并不是一处。地府乃官廨公务之处,地狱为处刑之所。我已见远处酆都城门有两盏灯火高高悬空漂浮,却纹丝不动。”
此时下端有一浑厚的嗓音喊道:“上方来人可是秦仙?”
秦无鹏答:“正是!”
那人又喊:“恭迎上仙大驾!”
秦无鹏并未停顿,更不施礼寒暄,只是疾疾前行。郁芊芊笑说:“却未想到,你于这冥界有这样威名。”
秦无鹏道:“方才向我问安的,皆是抱关击柝的小吏也,何足道哉?再者,地藏弟子,天上地下皆知。哪里是我有甚名头,全赖师尊之德。”秦无鹏又说:“过了酆都城,便是八百里鬼庄,乃邦畿之地。甚多人死后不能立即转世,于那处经年居住。由阳间亲眷焚化纸钱、祭品供养。”
郁芊芊道:“那断子绝孙、鳏寡孤独之人岂不是成了鬼中乞丐?所以人说,五十不见孙,至死不放心。你都千把岁了,一无所有,定要好好活着,不然到这里可是山穷水尽。”
“你这孽障……”秦无鹏一时语塞。
郁芊芊却对披风外面的冥界甚有兴趣,缠着他讲。秦无鹏又说:“一过八百里鬼庄往西北,是仪棣山居。那里也有诸多楼阁偨池错落,却明亮些。住的皆为有德之鬼修。”
鬼修,便是生前乃修行者,死后仍于冥界继续修行的人,且须是有德有智的正道之士。譬如,一大德高僧直至圆寂也未得罗汉正果,死后亦不愿入轮回,经酆都衙司准许,便可在这仪棣山居参禅修法。虽身为幽冥鬼修,但愿已足矣。
“仪棣山居之西,便是十八层地狱。十八层,并非世人所误传的上下十八层,而是十八重之意。师尊地藏王菩萨便在那无间地狱。极大,广漠无间,穷凶极恶之阴魂被打入此处,永远受罪受苦,没有片刻断绝,所以称无间。”
郁芊芊问:“何为穷凶极恶?”
“譬如侮辱神佛圣人、出佛身血、杀父母、杀恩人、诱奸幼女、散播谣言至人死、炼制毒药、强暴女尼、怂恿出家人破戒者,不一而足。菩萨慈悲,除却‘出佛身血’之重罪不可恕外,其余罪人,以愿力度化之。”出佛身血,乃是伤害佛身至佛身出血。
郁芊芊不禁有气:“这些人罪大恶极,还度化个甚!耗子下崽——没一个好东西。”
一路上二人尽是言说此间风物。郁芊芊从秦无鹏的讲述中,知晓了不少冥界之事。
不知不觉间,郁芊芊于他怀中睡去,融于昼与夜的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