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释家悬赏。”地藏王菩萨宝目半阖,对侍立于下方的二人缓缓道出这六字。
郁芊芊与秦无鹏心中大动。却不是为了释家悬赏,乃此前从未闻地藏开口。《地藏十轮经》中,称其“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故名为“地藏王菩萨”。
从未开口,从未开口……即使是满天神佛、芸芸众生,更有几人得见?
这梵音,悲天悯人——如无涯暖潮渗入身体,却在心坎处似黄钟大吕撞碰人一生的记忆。
这梵音,有着无上大力量,使人心生无边的……悔意?是的,是悔意!一生的业障,在梵音中不住地具象,又消弭。使人铭记错在何处。明了那路,又在何方……
二人不由地怔住了,心中灵台顿感空明,几忘却了此时身在九泉之下。
无间地狱的寒风极为凛冽,糅杂着黏腻腥臊的浓浓血雾,只伫立片刻,便将二人的衣裳打湿,眼中濛濛猩红一片。
无数撕裂般的破烂故衣,于地上随风恣意翻滚。
无数亡人的碎断的发丝,如残破的旧蛛网般四下纷飞,亦缠挂于二人的头脸身上。
郁芊芊缓缓从脸颊上抹下一簇亡人凌乱的长发。摊开手心,但见那发丝灰白染尘,更是臭不可闻。她自是嫌恶,心道:“常听说死人的头发梳不顺,果然糙得很。但凡人死后十二个时辰,拔下头发可闻到发根处有腥臭味。半月后尸身便渐渐脱落头发。到了地狱,有如掉进了死人堆,单这头发便臭得要命。只是不知,为何满地故衣?不论死去多久,衣裳也应在身上,难道死鬼偏爱脱衣裳不成?”更是忿忿低语:“这群路倒尸,死了还不忘了恶心人!”
秦无鹏知她素来贫嘴薄舌、刺刺不休,便低声道:“师尊正与你我说释家悬赏,授成佛之要。”
郁芊芊摇头轻笑道:“成佛?就凭你我?不自量力啊。咱们循规蹈矩修行,定然不能成佛。若去图那悬赏的捷径,怕亦是功败垂成。雨天尿裤子——里外都一样。”
秦无鹏轻叹一声,再不敢与她说话,怕她满口胡言。
菩萨,亦是无言无语。
一阵阵阴风剐过面庞,如刀割一般。郁芊芊絮絮地对秦无鹏说“头对风,暖烘烘。脚对风,请郎中。我脚底下都钻着冷风。这地方久了易做下病根。”
“菩萨面前,也如此话多!”
昏昏杳杳的地狱,风声不绝。风声里,尽是歌声。那是怎端的歌?……是绝望、是怨毒、是最不甘的痛与苦……其歌文,便是亡人濒死的最后一句话……是——诅咒!
此时秦无鹏却隐隐觉得异样,心道:“以往我来此无间时,皆有这声响。终年怨鬼做声不绝乃属平常,可这次与郁芊芊同来,为何这鬼语鬼唱如此亢盛?”思量间声音愈发逼迫至紧,透着贪婪与恨意,更如被激惹的狂乱毒蛇,非要置人死地!“难道……鬼在菩萨面前,竟要杀人?”
郁芊芊无甚功法,定力浅陋。听闻这漫天的鬼歌,便心有旁鹜、疏忽了菩萨。
然,疏忽了菩萨,便等同弃了菩萨的庇护!
无数厉鬼在放歌,是喷涌的咒怨,哀不尽,戾不绝。
郁芊芊心旌荡漾,便愈发想要听清这万千鬼歌的歌文。当细细听辩后,郁芊芊陡然大惊失色!《波若波罗蜜心经》有记载:“心无罣碍,无有恐怖。”可她此时已被重重杂念浸淫。倏忽间她生志全无,不由地喃喃:“是了,是了……我为什么要活着……还是死了的好……”
一旁的秦无鹏顿觉郁芊芊神色有异,他实为惊恐,深知活人入无间地狱,几是有去无回!单是这幕天席地的阴气与鬼语诅咒,活人便承受不起。但只消在佛光之下,心望菩萨,便得庇佑。
然郁芊芊毕竟是个凡人女子,有甚大能?行止轻,且杂念生。
当人放下生欲,阳气则骤颓。蠢蠢于周遭的阴邪之气,如同豺狼扑杀而来。使人如患重病、五脏俱损乃至不治。
寻常人撞鬼,阴邪之气入体,势必沉疴三月、运势三年不起。
萌发轻生之念者,更易被邪物蛊惑、诱杀。
再望向郁芊芊时,已一身死气。肤色黄浑,双耳干枯,额前青线入发际,似将入殓的尸身。她双唇张开,后又颤颤微阖,她想——唱歌?
原来它们,想杀她!
它们要让她听到那世间的至痛至苦的遭际、陷入至怨至毒心声。从而对这世间绝望,放弃肉身!
“师尊!”秦无鹏仰头惊呼,他知郁芊芊已是命在倒悬。
菩萨,无言无语。
菩萨,无言无语。
郁芊芊,立于菩萨足下,像半截被雷火烧干的断树,已无知无觉。
她,终是闭上眼睛……
她——死了?
他怆然抱住郁芊芊,他……他发觉……
那郁芊芊,仅是被菩萨遮闭了七识中的六识。
七识,佛法中谓眼、耳、鼻、舌、身、意、末那。第七识“末那”与前六识不同。前六识是对外界的感知,而末那是内心世界的思量。
六识皆闭,在怨鬼的眼中,她已是个死人。
郁芊芊唯觉末那之中,自己与菩萨心意已相通。即菩萨所见,即我所见。菩萨所想,即我所想。
六识虽已闭,但菩萨眼前的光景全然映在自己的心中。即便身不由己,然则把自身的全部交托与菩萨,是那般美好!放下一生的戒与惕,伪与患。唯有对菩萨的信与真。笃信菩萨者,自身何尝不是菩萨?
我虽屑小平庸,而菩萨如喷薄大日光明无量。这一刻,意通菩萨之心,我便是菩萨!一生有这一刻,死也值得!
地藏王菩萨岿然不动,俯视这六道中最凶险的阴鸷与狰狞……
是了,这地狱,尽是怨、憎、妒、贪、嗔、痴的恶鬼,旦一见鲜活的肉身,怎能不妒?怎能不怨?怎能不恨毒了她?
你们欲使她死,便死罢了。她死了,你们的生前的业、死后的怨,便弭平了吗?全然不是。
她死了,你们只会更痛、更苦,在更恶的果报里忍受无穷的煎熬。
此时,秦无鹏已顿悟了菩萨的智慧与慈悲,以手托佛足之礼拜谢师尊。
地藏王菩萨,摩尼明珠持于左手,金锡杖执于右手,为六道中的重宝。所谓“明珠照彻轮回路,金锡震开地狱门。”二者皆能光明大千世界,渡化地狱中受罪的亡灵,亦可惩饬恶贯满盈的厉鬼。这两尊佛宝于冥界中有至上之力,只消微动,便可使那万千怨灵灰飞烟灭。
可是菩萨,无言无语。
可是菩萨,无言无语。秦无鹏不由得抬望眼,见师尊金身端坐于垢土之上。法象庄严高大,悉备八十种好。
周遭圆光,恒自照曜。九地之下,尽是地藏慈悲。
慈悲——慈者,同感其苦,怜悯众生;悲者,拔除苦难,赐降安乐。
是了,无论你是大奸大恶之徒还是至卑至贱之辈,菩萨仍不放弃你。即使你背着杀孽,天怒人怨,只有他,会宽宥你。
他懂你误入歧途的因,
他知你心中挣扎的悔,
他怜你业障缠身的苦。
大愿,大愿——
愿你虔心忏悟放下屠刀,愿你以善赎恶洗尽罪业。
若有来生,你仍是苦的。但苦的是,你要为被你戕、被你害、被你累的人做报偿。还尽了债,前途一片光明。
你可愿意?
若有来生,你仍是苦的。但苦的是,前世害你的人将成为你的父母、亲人,他们将一生为你操持辛劳。你将敬他们、爱他们,前途一片光明。
你可愿意?
顷刻间,歌声便化为哭泣之声。
菩萨手中明珠霎时佛光大盛,如同黑海暗雾中的一盏明灯,引渡迷航的舟舴。
超度。
地狱中至大至伟的仪式!
援你脱罹难,救你出苦海。
不可计数的亡人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向着佛光涌来,黑影瞳瞳,延绵不绝。勉可行走者彳彳亍亍。肢体不全者以一种无可想象的姿态伏地蠕动。
无间厉鬼无福相之报,俱是人死后的样子,皮开肉烂,发断齿缺。初亡者肉身半月为膏,再后为脓,一年后可只余骸骨。更有罪恶者入地狱酷刑后的模样。一路残躯支离,遍野粪尿长涎。
这是污浊的世界。
佛经道,无论罗汉、菩萨与佛,均爱清雅洁净之地,绝不踏足肮脏。
唯有地藏王,终身居于愁苦无垠、死气氤氲的所在。
大愿,大愿——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九泉之下,激荡佛音。金杖顿地,杖头二股六环发出隆隆之响。如山之崩,如海之涌。夹杂着似巨轮碾过枯树败叶的声音。地狱之门大开,千百丈高的穹窿之上,一束巨柱般光芒照耀黄泉。那,便是人间!
万千亡魂飞升直上,于出地狱的一刻,被那光芒褪下故衣,赤条条地往生转世去了。
地狱下了一场故衣的雨。纷飞、翻滚,有几片,竟散落在菩萨的明珠之上。
菩萨凝视着这碎片,无言无语。
褪去故衣,一如摆脱过往的恶业业力束缚,获得新生。
而菩萨,又可得什么呢?那几片浸染尘垢的故衣么?
秦无鹏望着那明珠之上的故衣,望着金杖上仅有的二股六环,悲从中来,泪濛双眼。
佛与菩萨等阶不同,所用之杖亦不相同。如来佛祖四股十二环,伽叶佛二股十二环。而师尊的地藏王金锡杖佛法无量,却止于这区区之数。
“二股六环……”秦无鹏喃喃道。
师尊是分明大功德、大光荣的佛,不在光明西天受众生礼赞,却止步于菩萨,于冥冥灭灭中与腐秽为伴,渡化怨灵,无休无止。
师尊便如这稀疏的股环,便如同这蒙尘的明珠。
难道释家,如此不公?仍不愿与众生言说师尊早践行了佛之大道,他,便是佛吗?
怅然间秦无鹏未觉身边的郁芊芊早已转醒。
“承继师尊之志,方是为他老人家增添荣光之法。”郁芊芊见秦无鹏的目光所及,便已堪破了其悲戚之意,开解道:“几股几环么,不凭谁人赏赐。你身为弟子若争气,多种善因,多为善行,迟早为师尊争得来那余下的股环。”又道:“我明日随意拿个叉杆,套上五十个环,便说我是上天入地最大的佛了?若论有多少功德便有多少环,怕是地藏金杖都套满了环,菩萨举着摇钱树一般,法相也不威严。”
秦无鹏被打趣得失笑,轻揉双眼,不再难过。重整思绪,对菩萨道:“师尊,释家悬赏,我二人皆已知晓。西方佛祖恩旨,度化帝江,赏格乃是成佛。然,师尊的大功德已超于菩萨,却谦居菩萨之位。反观我二人乃微末地仙,德薄力弱,却贪攀佛名。此事如若不成,玷污了师尊之威。如若侥幸功成,岂不让众生所笑,笑我二人小人得志?”
郁芊芊在一旁只顾歪头顿足,用两只脚互相刮摩鞋子上的泥垢,口中还碎碎念着:“秦仙这话也太看得起自己。且看菩萨适才超度怨灵之盛举,孰人可逾越?反观你我如何得志?多大肚子,多大裤子,懂么?你这人呀,一生皆为名声牵累、为感情困顿。单凭这,成佛就难。”
闻郁芊芊此言,菩萨微微颔首,目光中似有嘉许说:“执着于相,心盲无明。”
地狱中,萧索无尽。愈发凸显二仙的身形清雅。
菩萨望向他们,已知郁芊芊一语成谶,秦无鹏乃是无法堪破执着之人,毕生终难成正果。却是那郁芊芊,修行不过十年,却与迦诺迦伐蹉罗汉的气象极为神似。
那便是十八罗汉中的欢喜罗汉。妙语辩机、不拘言说,心生喜庆、常含笑容。更有护持正法、利益众生之愿。
旁人轻易看不出,但菩萨的慧眼如炬,知晓郁芊芊于十年岁月里,竟不知不觉已证罗汉之果位,而她却不自知,菩萨亦不说破,只是眼中尽是欣慰。
又一个欢喜罗汉。却是一个一无所有,却欢欢喜喜去助人脱业障烦恼的凡人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