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张显结束一夜修持,自定中醒来。他稍作整理一番,便出了院门,直往山下走去。虽说他现在已可踩雾登云,但在观中却不便如此,只好沿着石阶向下而走,三刻之后,便也到了山脚。
此时日头尚早,他来至一处亭阁坐定,静静等待着符真等人的到来。
约莫盏茶功夫,他耳旁便传来赵婧嬉笑之声,道:“张师兄久等了。”
张显回头一看,见赵婧站在不远处,俏脸上红扑扑的,发丝挽起束做道髻,穿着一身观中制式道袍,活脱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身旁则是符真与林澜二人。
几人叙过礼数,一番寒暄,便直往此次法会场地龙首山而去。
龙首山是善渊观第一山,山腰处突兀分叉,凸起一块二百丈余的平地,上设有含章殿,两侧各有瀑布飞溅而下,如玉带垂帘,下有枥水分支蜿蜒而成的大湖,远眺如神龙饮水,以此而得名龙首山。
张显所住的浮禺山离此约十余里路,不过几人练气吐纳早已多年,行至龙首山下,都气息平缓,毫无疲态。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嵯峨矗矗,峦削巍巍,山顶直插云霄,看不真切,山腰有两条玉带倾注,扬起虹霓,挂做仙桥,远处有宫观屹立,烟霞照耀,祥瑞蒸薰,好一片仙家福地。
此刻龙首山山脚下,也是人来人往,个个高冠博带,广袖长袍,一派仙家出尘之样。众人走至阶前,排起长队,在一番查验身份之后,执役这才放了三人入内。
道朴宗并不禁止门人成亲生子,山门内很多上真人也都是有道侣的,因此这场法会参者甚众,来往修士,不下两千余数。
小半时辰之后,三人来至山腰一处宽阔平地站定,只见人来人往,交织成团,而再往上去,则是含章大殿,殿前设有宽敞高台,其上空空落落,不见一道人影,显然正是此次法会之场地。
林澜年幼好动,心中早就对一成不变的修道岁月多有不满,往日里各弟子俱是埋头参法,深居简出,如何有这般热闹煊赫之势?他放开几人,急匆匆往人群中涌去。反倒是赵婧,只是眼中微微闪起一丝精光,不一会儿便有散去了。
符真四下环顾,走至一处看板前,细细看了几眼,便回身对张显道:“原来如此,看来,这场法会还挺不简单。”
张显闻言,道:“何处此言?”
符真指了一指,道:“夺得头名者,可拜入丹鼎院内,一步登天,位列真传。”
真传之位,每十年才有六十人被选上,而只有坐上此位,也才算是真正的入了道朴宗山门。自此,门中真人便会挑选满意之人收作弟子,赐下玄功妙诀,允其开辟道场。
张显心念转动,此间众人能被道朴宗从茫茫人海中选中,无一不是鼎器灵敏根骨绝佳之辈,更有不少是类似林澜一般,与道朴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饶是如此,也需经过残酷竞争。
若有靠山背景还好,考核不过,自有亲族出面前来度化。反若是像他这般无依无靠之人,一旦被筛落下去,便再也没有修道之机了。他眼中有精芒闪动,如此看来,这场法会他是必定不能错过了,万一争得头名,便可鱼跃龙门,自此天高海阔。
他想了一想,暗忖道:“如今我入得开光之境,若是比拼斗法,想必大占优势。”便走至台前,细细观之,却见非是以斗法取胜者为优,而是另有比斗之法。原来这布告上写着:解玄论道、推算演法、鉴破本心,三者俱优,方为头名。
这时,张念神念一动,微微侧头上眺,只见天边竟有一人驾着一叶扁舟御风而来,素白长袍,青绿小舟,飒飒然驰向山顶。此人脚下扁舟好似以青竹编造,灵光熹微,灿若朝霞,想必是一件仙家宝物。
据张显所知,修士若要催动法宝,需到灵真境方可,此境修士身蕴法力,周身窍穴吞吐天地灵机,步空蹈虚,飞身托迹,不过常事,而法宝便是此辈人物所用之宝,能大能小,隐于方寸又威能非凡。
开光境之上,则为灵真境,再上则需跨天门、结金丹,这又是另一番天地了,至于再上,张显却是无从得知。
就张显看见驾舟之人时,舟上那人也回过头来,望向张显。张显只觉一股莫大威势排山倒海般压来,明明只是隔着数里开外的一道眸光,却如有实质,似是直接将张显里外看了个通透。
张显面不改色,按定心神,脚下犹如生根一般动也不动。那人面色微讶,微微颔首,只一个恍惚,便没入山顶云雾之中。
见此,张显不免陷入沉思,龙首山乃是善渊观一等一重地,山顶云雾遮掩之所,更是观主及几位实权长老洞府所在,等闲之人绝难靠近,而此人竟驾云直入,也不见得有人阻拦,莫非是山门内的某位上修?
这一切不过十个呼吸间,众人俱是恍若无觉。
符真忽然出声,思道:“解玄、演法,我尚能知之,不过这鉴破本心是要如何考比?”
张显想了一想,正欲开口,却见大殿之内走出一名童子,唇红齿白,像貌清奇,手执一根拂尘,上至高台,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见此,人群立马静了下来,只闻这道童言道:“观主有令。三日后法会召开,前十者,可在《青帝阳符内参金书》、《寒林玉树匮诀》和《参同契五类秘要》,三门大道功诀中任选其一。”说完,不待众人问询,又施施然向殿中走去。
张显眉头轻皱,观内也曾多有法会,但向来是下赐灵丹妙药,多是些补气药剂,这些对大家子弟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却是很多寒族子弟不可缺少的外物来源。如今居然直接下赐玄功道册,可是从来未曾有过之举。
而且这童子仅仅说出道经功诀的名称,多余的一言不发。要知道,观中弟子入门不过短短几载,多是旋照境界,就连修道人都算之不上,哪怕玄功在手,却也不过是井中捞月,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
除非.........张显目光闪动,心下却是有了一番猜测。符真三人俱是眉头微皱,面露沉思,一时间拿不准其中深意。
时间已到正午,已是到了用膳时间。众人均未到达息谷绝粮之境,五谷杂粮不可或缺,说到底,练气吐纳之术,只能洁净神思,温养经脉,餐霞饮露,只有灵真修士方可。
符真看了看日头,道:“张兄,时日已是不早,不若我等一同用膳如何?”
张显却是婉言相拒,道:“符道兄还请自便,在下偶有所得,正欲前往经阁一观。”他并非是不意与之深交,而是刚刚跨过开光关隘,诸多关窍尚不明确,按耐不住想去了解更多的修行之法。
见此,符真三人也就没再多言,拱手一礼,便下山而去。
龙首山,莅真殿。殿中环佩叮当声绵绵不绝,弦丝拨弄之音空灵如洗。远远听闻,只觉这音色如皎洁明月般清灵高远,细听之下,却又沁入骨皮,让人酥麻欲动。
内殿高榻之上,一名白发老者正怡然自得的半卧其上,右手轻支于脑,左手跟着节奏轻拍应和。两侧各立一名侍女,俱是络英华琚,罗衣轻裹,长裙曳地。
此殿向来是善渊观观主居所,高榻上所卧之人,正是善渊观观主王叔成。
大殿两侧同样设有榻席,左手位坐有三人。一人须发皆白,身着素色麻衣,一根麻绳系于腰间,面如婴儿,光泽红润。一人中年模样,身着道袍,发髻一丝不苟,面容古板肃然,另一人则是头不着冠,脚不履鞋,深色道袍看上去有些赃乱,敞胸露肚,面前桌上摆放一只青色酒葫芦。
至于端坐宾位的那人,若是张显身在此间,立马就能认出,此人便是他在含章殿前撇见的驭舟之人。其面容俊美,又不失刚毅,头戴金丝八宝道冠,挽着朝阳莲花道髻,玄袍上绣有云纹水雾,眼若藏星,五官似画,英伟非常。
前面三人分别是善渊观三大实权人物,分别是长老陆铛、观监葛益以及护法孟关。而能让几人同时作陪的,这少年道人之身份自然是非同寻常,乃是道朴宗当代掌门嫡传,上极殿三代弟子之首,被誉为五百年来天资最高、福缘最深的修道奇才李冲和。
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日月星三光,天地人三才,绵绵万物,上下寰宇,尽在阴阳妙理之内,混沌归一之中。
此时,一枚玉符窜入殿中,轻鸣一声,便悬于台下不动,席上几人视若不见。王叔成左侧侍女轻步走下台阶,拿取玉符,呈捧王叔成面前。
王叔成神识一转,便看完玉符。他挥手摒退台下舞姬,起身正坐,道:“李师兄,事已成矣。”
李冲和微微颔首,道:“有劳王观主,既然已经知会下去,我这就回去复命。”他性喜幽静,平日最是不耐这些歌舞弦声,但王叔成身份非凡,其祖父也曾在掌教座下听过法,虽无弟子之名,却有一番香火情面。
王叔成笑了一笑,道:“李师兄何出此言。为宗门效力,正是我辈荣幸,只要宗门莫要嫌弃我等年老力衰不堪大用啊。”从岁寿上来说,他比李冲和不知大了多少。但李冲和早已是灵真后期修为,而他不过堪堪中期,算得上是同辈中人,以修为论,便尊称一声师兄。
听到此言,李冲和拱了拱手,正色言道:“王观主说笑,百载前,令尊前往云梦泽降妖,为宗门立下大功,至今都有英名流传,王观主恪尽职守,近些年月,不知为山门培养了多少天骄俊杰。此等种种,宗门必不敢忘怀。”
王叔成哈哈一笑,喜道:“说这些作甚,来来,饮上一杯再走不迟。”
陆铛看了二人一眼,笑道:“观主,既然李师兄要回山复命,咱就不再耽搁了吧,免得让门中上真久等。”
闻言,王叔成微微一愣,忙道:“这倒是我思虑不周,来来,陆道友替我送送李师兄。”
陆铛随即起身,李冲和打了个稽首,便大步往殿外走去。
直至二人不见了踪影,葛益才出言道:“看来这场法会倒是非同一般啊。”
王叔成看他一眼,道:“哦,葛道友何出此言?”
孟关拍了拍大肚,道:“观主岂能不知?夺得这场法会头名,不仅可拜入董真人门下,更能一跃成为真传,这番举动却是不合山门定规。董掌院虽有掌门真人暗中支持,但那些望族大姓也必定不会视而不见。”
葛益闻言,道:“上极殿下赐道书,与此又有何关联?”
孟关笑了一笑,道:“大姓望族虽不会如何将真传之位放在眼中,但却也不会白白拱手而让。以我想来,三册道书,便是其等谋划补偿吧。”
葛益想了一想,皱眉道:“真传之位纵然尊贵,但也不值得耗费这般代价吧。”
这三册道书他自是有所耳闻,乃道朴宗‘三经五功’中‘五功’之类,直指大道根本,可谓是镇派绝学,无上玄功。这等妙法,自然是不能随意传授,仅有真传弟子可挑一习练,而且纵使习得此法的真传弟子,也不能随意传授给他人。
王叔成端坐上首,双眼微阖,二人言语他也听得真切。道朴宗内派系众多,明争暗斗时常有之,便如这场法会,孟关只不过看出了表象,其中深意他却另有猜测。
他比这二人看得更为清楚,掌门真人此番举动,恐怕更多的是在投石问路。三册道书虽说珍贵,但善渊观内众弟子,无论出身如何,能在法会中夺得名次的,也必定会拜入山门内院,说到底,三册道书依旧是道朴宗弟子所得,不至于流传外界。
孟关心性豁达,想不清其中关节,也就不再多想,拿起案上葫芦,笑道:“如此佳酿,你我再饮上一杯。”
葛益闻言亦笑,道:“饮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