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脆弱的崛起:大战略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
- 徐弃郁
- 6029字
- 2022-07-18 14:25:29
第二节 俾斯麦结盟的开始
一、德国结盟的目标与对象选择
在近代国际关系史上,俾斯麦的同盟体系可以说是最庞大、最复杂的外交工程,但在两个问题上又是十分的简洁。
首先就是目标问题。考虑到德国强大的实力,欧洲当时已经没有一个大国能单独对它构成威胁,但一个敌对的大国联盟能使德国处于实力和地理上的完全劣势。而且,法国在普法战争中被打败后,成为德国无法调和的敌人,德国任何新的敌人都会成为法国进行复仇的天然盟友。在这种情况下,德国的首要战略目标就非常明确,那就是防止出现一个敌对的同盟,用俾斯麦本人的话来说,就是“至少要剥夺战场上同我们对峙的两大劲敌之一试图与另一劲敌联合起来进行报复的希望。”注91俾斯麦从1879年开始的结盟活动的核心就是这样一个目标。
其次就是主线,或者说是主要方向问题。俾斯麦正确地判断,法国进行的复仇战争是德国最现实、最直接的威胁,但真正实质性的威胁来自俄国。注92因为根据实力对比和地理条件,只有一个包括俄国的反德同盟才可能真正威胁到德国的生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只要德国与俄国的关系是一种巩固的友好关系,那么任何敌对的同盟都不足以威胁德国,而且德国还能在欧洲事务中获得相当大的主动权。因此俾斯麦时期德国的主要战略方向是在东面,或者说是俄国方向,他本人也“始终致力于不仅保障德国不遭受俄国的侵犯,而且关心安抚俄国的情绪和维护对我们的政策的非进攻性的信任。”注93
在这种情况下,直接与俄国结盟似乎是德国最简单也最符合逻辑的做法。但俾斯麦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敏锐地看出了这种简单逻辑背后的巨大陷阱,而且采取了一种迂回的、看似违反逻辑的政策来实现他的目的。柏林会议后,俾斯麦认为第一次“三皇同盟”解体后大国关系飘忽不定的状态可能导致俄国与法国结盟,而一旦俄法同盟成为现实,奥匈很可能为了恢复在德意志的地位而加入这一同盟,从而重现历史上的“考尼茨同盟”注94。为此德国必须采取主动结盟的方式来防止这一结果。然而在结盟对象的选择上,俾斯麦做了十分周密的分析。首先,他承认,与俄国结盟最能解决问题,因为“同俄国的同盟在物质方面会更加强大”,而且王朝纽带更加牢固一些。注95但是,如果德俄直接结盟,而且“德国的政策把自己可能做的事限于同俄国结盟,并根据俄国的愿望抛弃其他国家,那么德国的政策在同俄国的关系中就会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因为俄国的地理位置和专制制度使它始终能比我们更容易放弃同盟”,注96而对俄国的依赖性将使德国被迫追随俄国的冒险性政策,从而可能卷入与己无关的冲突。另外,还有一个时机因素,那就是俄国当时反德情绪高涨,如果德国马上向俄国要求缔约,就会被视作因为害怕俄国才缔约。那么,即使能够缔约,俄国的要价也会很高,而且德国在同盟中必然处于从属地位。
俾斯麦的估算最后使他选择了与奥匈帝国结盟。首先,奥匈帝国是俄德奥这三个“东方帝国”中最弱、地缘位置最不利的国家,与之结盟将有效减弱其不安全感,防止其自行其是,而德国也可获得对奥匈政策的巨大影响。其次,奥匈在1854—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期间曾与英法结成所谓的“克里米亚同盟”。如果奥匈在与俄国的竞争中感到过于无助,可能会再次向英法寻求帮助,这样法国也能找到盟友,而德国在这种情况下又会被迫依靠俄国。实际上,当时英奥在巴尔干问题上的合作已经非常密切,并迫使俄国于1879年7月完全撤出保加利亚。俄国资深外交官舒瓦洛夫承认,被迫撤出保加利亚是俄国在欧洲孤立的结果。注97从这一角度来看,奥匈与英国(包括法国)再次形成某种“克里米亚同盟”是有可能的。俾斯麦后来对俄国驻德大使萨布洛夫称,德奥结盟的目的是为“在奥匈与西方国家之间挖‘一条壕沟’”,注98这并非完全是托辞。第三,奥匈帝国曾是德意志邦联的重要成员,是德意志民族居核心地位的帝国。德国与奥匈结盟用一种替代形式满足了德国国内那些要求德奥合并为“大德意志”的民族情感。注99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一旦德奥结盟,所谓的“东方三帝国”就会形成二比一的态势,俄国将处于劣势,也会更好说话,更容易被拉入一个新的“三皇同盟”。
二、德奥同盟形成
俾斯麦与奥匈的结盟谈判本身进行得并不困难。1879年8月中旬,俾斯麦访问奥匈帝国城市加施泰因,得知奥匈首相安德拉西可能要退休,但愿意为了建立德奥两国的反俄同盟而多留任几周。俾斯麦马上表示,希望突出一下德奥的友谊来使俄国改变态度。这次会晤后,德奥两国的外交部门就开始着手谈判准备。注1009月21日,俾斯麦亲自来到维也纳和安德拉西谈判同盟条约的具体条款。当时的困难在于,俾斯麦想让这个条约不仅有反俄义务,还有反法义务,注101但奥匈坚决不愿承担反法义务。根据安德拉西的说法,他和俾斯麦进行了长时间激烈的争论,而且非常有戏剧性,也很能体现俾斯麦的风格。当时俾斯麦用威胁的口吻说:“我最后一次劝告您:还是收起您的反对意见为好。”之后,他进一步提高嗓门,说:“请接受我的建议吧,否则……我就得接受您的。”然后,俾斯麦就让步了。注102
建立德奥同盟的真正障碍来自俾斯麦的上级——德皇威廉一世。威廉一世此时年事已高,对于血统之亲、王朝之间的血缘纽带十分看重。他根本不理解为什么德国要与十几年前刚刚打过仗的奥匈结盟,而针对的又是几乎从来没有和普鲁士为敌的俄国,更何况当时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是他的外甥。来自老皇帝的坚决反对使俾斯麦着实伤了一番脑筋,一战以后在德国出版的《1871—1914年欧洲各内阁重大政策:外交部外交文件集》中的第三卷第八章的大部分文件都是关于说服威廉一世的。最终,俾斯麦采取了强硬行动。9月26日,俾斯麦召开了普鲁士内阁大臣会议,要求内阁成员在德奥同盟得不到批准时,就全体辞职。内阁成员表示同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威廉一世只能让步。10月7日,德奥同盟条约在奥匈首都维也纳签字。
从性质来看,德奥同盟条约应该属于防御性的,其主要规定有四条:第一条,如果德奥两国之一受到俄国进攻,“缔约国双方必须用其帝国的全部军事力量彼此进行援助,并因而只能在彼此同意下共同缔结和约”;第二条,当两国之一受到其他大国的进攻时,如果俄国没有卷入这种进攻,双方恪守善意的中立,但如果进攻国得到俄国支持,则第一条关于全部战斗力量相互援助的义务就同样生效;第三条,条约期限为五年;第四条,此约为密约,但如果俄国出现进攻的迹象,缔约双方“应通知亚历山大皇帝,至少秘密地通知他:双方认为针对它们任何一方的进攻,就是针对双方的进攻。”注103如果将这些条款用更直接的语言说出来,那就是法俄联合进攻德国时奥匈将支援德国,而俄国进攻奥匈时德国也参战。因为在当时,俄国进攻德国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而法国如果没有俄国的配合,也绝对不会单独向德国复仇。
1879年德奥结盟是欧洲近代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被历史学家称为“很快布满全欧的同盟之网的第一条织线”。注104需要指出的是,德奥同盟虽然在字面上是针对俄国进攻的,但它并非是一个以反俄为最终目标的同盟。它的真正价值是“钉住”奥匈,使它不再游离于德国的影响和控制之外,然后运用这种更加有利的地位迫使俄国在更加现实、理性的基础上考虑对德关系,以便重新稳定德俄奥三国之间的战略关系。注105
当然,以德奥同盟来迫使俄国向德国靠拢是有风险的,因为同盟很可能产生相反的后果——刺激俄国与法国接近。为防止这种局面,俾斯麦还有另一套“保险”,那就是与英国之间的结盟谈判。英国当时在阿富汗与俄国争夺激烈,因而对联德反俄的提议反应比较积极。1879年9月,当德奥还在进行结盟谈判时,俾斯麦就向英国询问一旦德国在自身利益没有受到直接威胁的情况下“出于对英奥的友谊”而与俄国发生冲突,英国政府将持何种立场。注106对此,首相迪斯累里回答如果德国因在东方问题上支持英奥而与俄国发生冲突,那么英国将使法国“保持沉默”。应该说这种回答是英国能做出的最合乎逻辑的保证。如果俾斯麦确实要与英国结成一个反俄的联盟,那么迪斯累里政府可以说给出了英国所能给的最大牌。因为这样意味着德奥两国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解决掉俄国。但俾斯麦的批注却是“没有别的了吗?”注107而且,此后俾斯麦再也没有提起这一问题。而英国此时对于加强与德国的合作十分积极,10月,德国驻英大使还专门提醒国内英国会为德国的援助开出更好的条件,注108而英国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虽然对俾斯麦的意图持怀疑态度,但仍于10月15日向德国驻英大使保证“我们可以防止任何法国政府参加俄国一边来反对他(指俾斯麦)”,而“一旦发生对德奥的袭击,他可以指望我们的善意和支持。”注109但德国都没有做回应。对于这一过程的合理解释就是,俾斯麦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与英国的接触作为目的,而是作为在德奥谈判中改善自身地位的手段,同时又用来对俄国施加影响。一旦真实目的达到了,他就不再需要这种辅助手段。
三、德奥同盟对俄国的影响及“三皇同盟”的形成
从俄国的反应来看,俾斯麦的策略非常成功。德奥同盟谈判和德国向英国试探结盟可能性的保密工作故意做得很差,消息很快就传到俄国。结果,俄国国内的反德浪潮迅速平息了下去,俄国对德政策重新趋于理性和务实。1879年9月底,亲德的萨布洛夫出任俄国驻德大使,并提议订立一项相互安全协议:如果俄国与英国开战,那么德国将保持中立;如果德法开战,俄国将保持中立,并促使其他国家也这样做。另外,俄国将尊重奥匈的完整,条件是它不扩充在巴尔干的势力范围。注110俾斯麦对此十分满意:“现在我对维也纳的政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收据。我知道一旦我们钉住了奥地利人,俄国人就会主动凑过来。”注111
但是,俾斯麦对于签订一个俄德双边协定并不感兴趣。现在他手上已经有了德奥同盟这一张牌,接下来需要争取俄国的加入,以便反过来制约奥匈。通过这种方向完全相反的努力,俾斯麦就可以确保德国在德奥同盟,进而在德俄奥关系中居于主导地位。(他认为一旦德俄之间的裂痕无法弥合,奥匈将放心大胆地利用德奥同盟来向俄国挑战,德国将由于德奥同盟而被奥匈拖入东方问题的矛盾中。)注112因此,俾斯麦直截了当地向萨布洛夫指出,俄德协定必须包括奥匈,因为三皇同盟是“能够为欧洲和平发挥最大稳定作用的唯一体系”,注113德国非常乐意重新建立这一同盟。对此,俄国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几乎全盘接受了俾斯麦的设想。
而此时的障碍主要来自奥匈。奥匈原以为,德奥同盟的签订将使德国“自动”支持奥匈在巴尔干地区的扩张。对于奥匈帝国的新任首相海默尔来说,最理想的莫过于和英国再建立同盟关系,由英奥两国共同遏制俄国在巴尔干地区的任何冒险,而德国则为两国提供支持。这样,奥匈可主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欧洲部分”,英国主宰土耳其的“亚洲部分”。而且,由于英国从19世纪初开始就致力于在黑海和巴尔干地区遏制俄国向地中海东部的扩张,奥匈完全有理由相信,英奥重建一种同盟关系是可能的。出于这些考虑,奥匈对于俾斯麦重建三皇同盟的建议并不热心。
在俾斯麦看来,奥匈的想法完全不能接受,特别是英奥合作“堵住”俄国。对德国而言,为了有效防止俄国与英法接近,恰恰需要俄国能够继续在黑海和巴尔干方向威胁英国(包括法国)在东地中海的利益。俾斯麦在“基辛根口述备忘录”中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而在现实中他也一直怂恿俄国采取这样的立场,并多次表态支持。有一次,他就对萨布洛夫说,一个像俄国那样的帝国是不会轻易被英国从黑海赶走的,并且又强调说,他说的这话是算数的。注114但就在俾斯麦苦于无法劝服奥匈的时候,英国国内政治的变动帮了他的忙。1880年4月英国举行大选,自由派的格莱斯顿获胜。格莱斯顿表现出来的那种理想主义外交理念与传统的英国外交差异甚大,俾斯麦等老派的政治人物一时感到无所适从。注115在东方问题上,格莱斯顿的政策与前任迪斯累里刚好相反,他亲俄反奥,主张英国与俄国全面协调关于巴尔干和黑海海峡的各种问题,对于奥匈的政策则进行了公开的、严厉的指责。对于俾斯麦来说,英国新政府的“亲俄”是要努力防止的,就像他对奥匈表示的那样:“关键点永远是俄国和英国之间不能有任何协议或谅解”,注116而“反奥”则要好好利用,因为这可以有效打消奥匈与英国联合抗俄的想法,迫使其接受俾斯麦设想的三皇同盟。格莱斯顿上台后,英国开始力推包括所有大国的“欧洲协调”,并希望用这种模式来解决东方问题。俾斯麦对此没法直接反对,但暗地里利用这种大国协调来实现自己的主张,特别是在俄奥之间牵线搭桥。1880年7月底,俄国对英国格莱斯顿政府已经失望,主动催促俾斯麦争取奥匈,重开三皇同盟的谈判。而此时奥匈也看到与英国联合反俄已经不可能,所以也勉强愿意参加谈判。
然而德俄奥三方的谈判依然进行得比较艰苦。俾斯麦不得不两头做工作,对于奥匈,他说签订条约是为了约束俄国;对于俄国,他又说条约的意义在于约束奥匈,因为“唯一一个不想讲信用的强国就是奥地利。”注117就在各方接近达成协议时,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1881年3月13日遇刺身亡,又为谈判增添了新的变数。俾斯麦担心俄国会发生动乱,同时担心新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会改变政策。好在亚历山大三世虽然对于德国没有任何感情,而且才智平庸,但暂时不愿马上改变外交路线。到1881年6月18日,第二次“三皇同盟”在柏林正式签订。
新的三皇同盟与前一个三皇同盟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前一个同盟是宣扬传统的君主国团结的,而这一个同盟条约则把这些老的意识形态的内容基本都删除,只剩下实实在在的实力计算和利益交换。条约规定,第一,如果三国之一与第四国发生战争,其他两国均保持中立,但是如果其中一国与土耳其开战,那么在三国事先取得一致的情况下条约规定依然适用;第二,三国“相互承诺,只有根据它们之间的共同协议,才能对土耳其欧洲部分的领土现状作任何改变”;第三,三国保证封闭博斯普鲁斯和达达尼尔海峡。注118其中,第一条实际上就是德国和俄国之间的一种保证,即一旦德法两国开战,俄国就保持中立,这一点对德国有利。第二条则主要是奥俄之间的承诺,所谓只有共同协商才能对土耳其欧洲部分的领土现状作改变,实际就是奥俄两国在巴尔干地区的势力范围相互承认,而且不采取单边行动。在奥匈处于弱势的情况下,这一点更多对奥匈有利。第三条则可以看成是德奥两国对俄国的一种回报,因为当时俄国在黑海的海军力量几乎等于零,英国舰队如果能自由通过博斯普鲁斯和达达尼尔海峡的话,就能随时威胁俄国的腹地,特别是其粮仓——乌克兰。
应该说,“三皇同盟”和之前建立的德奥同盟是矛盾的,这也是部分历史学家和当时德国外交部的一些官员感到难以理解的地方。然而,如果抓住俄国这条主线的话,俾斯麦的动机和谋划可以说一目了然。那就是,德盟同盟主要体现了对俄国“压”的一面,而“三皇同盟”则是对俄“拉”的一面,两者属于“相反相成”。这里还需要指出的是,对于德国来说,“三皇同盟”的意义并不仅仅是俄国承诺在法德战争中保持中立,而是在于控制俄奥两国的矛盾,使三国之间的战略互动能够以一种比较均衡、稳定的方式来进行。可以说,只要俄奥两国保持这种稳定的,但是不亲不疏的关系,德国在整个欧洲大陆就能保证自己的主动,甚至是主导地位,防止法俄结盟则是一种顺带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