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要问镇上的大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他们肯定都会异口同声地告诉你:“穿衣吃饭料家道”。
小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活着多好的事情啊,怎么就简单的是有衣服穿、有饭吃,能把家打理好这么容易啊?大人们要是哄起孩子来,比孩子哄大人还过分。
虽然年幼不知死是什么,但要说活,除了大人们说的,还有和小伙伴去葫芦河里游泳、抓泥鳅、偷学着大人抽烟、烤洋芋等等,活着的乐趣多着呢。
但这话,葫芦河畔多少代人,都是这么说的,总有它的道理在那放着。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对这句话的认可也与日俱增。
而北关的戴家药铺,在治病救人的同时,也让我明白了“穿衣吃饭料家道”是活着的时候,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镇上的戴家是大户人家,除了没有出过像南关党军门那么显赫的人物外,在各行各业拔尖的人中龙凤里,都能看到戴家人的身影。
戴家人出知识分子,那时候但凡能识文断字,自己要再有点兴趣研究一下古籍,想要在哪些行业出点成绩比其他人就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了。
戴家药铺就是三代老中医了。最早戴家老爷子就是个赤脚郎中,一个用篾条编的药框斜挎在肩上,谁家有病人了,就去谁家看病,就是一个移动的小医院,年代久了,就见多识广,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医术也就越来越精湛,慕名而来看病的人数不胜数。
平日里,镇上的人们都被拴在土地上挖光阴着呢,南北关两头之间串街的少,要是在街上看到南关的人行色匆匆地往北关走,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就是去戴家药铺了。
“着急忙慌的咋了?”
“哎,家里的娃娃高烧不退,我去戴家药铺把老汉接到家里给看看。”
“赶紧去,赶紧去,不耽搁你了。”
这样的对话,几乎就是类似情况的标准的对话了。
生老病死,本来也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生了,就穿衣吃饭料家道,把日子一天过地比一天好就行,该长大就长大,长不大就走了,那也是命数,认了就行,没有什么遗憾的。老了就更好办了,一辈子饱经风霜,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眼花了,那就告诉自己眼不见心不烦;耳朵背了,更好,听不到那些纷纷扰扰,还能安安静静地享受属于自己最后的时光;牙没有了,清汤寡水也饿不死人;走不动了,那就躺在炕上,能躺多久是多久,熬不住了,眼睛一闭,一辈子也就结束了,皆大欢喜。
这写啊,镇上谁能避免得了呢?生老病死,该着谁了,谁就认,谁就活该。
话是这么说啊,但是实际可就不一样,谁家要是这个态度对付家里的生老病死,那是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的呢。
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毛病呢。
南关的纸火铺挣死人的钱,戴家的药铺赚活人的钱,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为了让每个人面对生老病死的时候,心安一点,体面一点。
在戴家药铺看病花钱,要是真从鬼门关里拉不回来一条命了,死就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情了。
老子死了儿子哭着抬埋;儿子死了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兄弟姐妹死了,全家一起哭;娶进来的女人死了,娘家的人来哭。这,都是从戴家药铺出来没有任何希望之后的后话了。
活人要给死人表最后一次自己的心。没有唢呐送不走的人,吹吹打打两三天,哭够了,活人们该告别的也告别了,就在自己家位置最好的地里挖个坑给埋了。
谁都没法想象已经在地底下的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而活着的人,出了哭肿的眼和难过的心情外,该吃吃,该睡睡,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要不是每天晚上去坟堆上挂灯笼,来个镇外的人,都不一定能看得出来这家是没了人的。
失去亲人这样难以接受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人都接受了。再后来,最好的怀念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去坟堆上奠个茶、烧个纸,让土包包下面的人知道,还有后人惦记着呢,人没了没法复生,想要永生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被儿女们遗忘,遗忘才是最恐怖死亡。
每年春分的时候,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这一天也是镇上的人上坟的日子。大人们带着孩子,把准备好的挂纸、炒鸡蛋等等,全都带故堆上坟。
我有时候在想,很多已经不在的了先人们,活着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吃上春分这天可口饭菜,走了,活人又何必如此装模作样呢?我心里憋不住事,有什么想法,总会告诉我父亲,试图在他那里能找到答案。
“为什么?为了不被忘了吧!人啊,一定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才知道自己以后要去哪里。比如说吧,没有我和你妈,就没有你,没有你爷爷和奶奶,就没有你爸和我。人人都惦记着自己先人的时候,人人就都被记住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谁还能没有父母呢?”
我听着父亲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然后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开开心心地去给故堆上挂挂纸去了,打我有印象开始,上坟一直都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如果春分这天恰逢上学,前一天就开始哭着闹着让我父亲给老师请假,就是不愿意错过这一年一次的上坟。
后来,每年春分这天,学校里请假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老师根本就没法进行他的教学计划,索性这天下午,全校就早早的放学,让大家去上坟。
校长和老师们,也要去上坟啊。
这就是镇上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活着的人穿衣吃饭料家道,死去了的人,没有了活着时候的痛苦,徒留在人间的音容笑貌要是能被记住,也算是留下来来到人间的痕迹,要是被忘了,也没关系,谁的肉身最后还不是尘埃一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