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关的纸火铺

女校长不容易啊,用自己的一生的幸福做赌注,以无声的言语,向遗弃女婴的父母宣战,也向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说不。

当我父亲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镇子在外闯荡很多年了,他要不告诉我这些曾经真实发生的事情,我是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后来,我还非常好奇地问我父亲,那女校长和她收养的女婴后来怎么样了,我父亲说女校长一生孤独终老,那个女婴,因为命运在遇到女校长的时候就已经改写了,长大后也选择当了老师。

我有点好奇地继续追问我父亲是怎么知道,没想到他一句:“那个长大的女婴么,就是你在上学时的美术老师。”

我有点难以置信,我的美术老师,也是一个没有男人的“老女子”。如果我父亲知道美术老师曲折的人生,那镇上其他人肯定也是知道的。

每当聊起这件事,我父亲都是叹息着埋怨我的美术老师。

“她的养母把她拉扯成人,吃上了国家的饭碗,百事孝为先,无后为大啊,这就是命,要不是她,女校长就不会孤独终老。一次遇见,毁了两个女人的一生啊。”

其实我不怎么同意我父亲的说法,有些事情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自己选择,比如命运,是在父母的臂膀下长大,还是被包裹在筐子里扔在学校门口等等,这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左右的。当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做什么样的决定,只要自己能接受,那就没有错。

后来我想起这些和父亲聊关于美术老师的事,突然就想明白了她那严厉中又饱含着对我们每个孩子的心疼、关心和喜爱,那或许是发自内心与生俱来的母性吧。

堡子坡坡上,能讲的故事,也就只有镇小学和医院了,再久远的事情,连我的父辈们,都已经是模糊记忆了,有时候是不记得了,有时候是不愿意提及,还有时候因为一无所知。

南关和北关还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南关沿街做生意的店铺,除了神秘的大黑门,还有纸火店,生意很匀称,没有大起大落,这是在做死人的生意。而北关就恰恰相反,镇上最好的老中医的药铺就在北关,谁要说有个头疼脑热,抑或是疑难杂症,那必去北关的戴家药铺去把把脉、看看舌苔的,北关做的是活人的生意。

纸火铺是我唯一渴望却又忌惮的铺子,我对它复杂的情绪,远超过了对大黑门的不解。

人生自古谁无死啊,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奔波在离开这个世界的路上。人活着的时候,要吃饭,要穿衣,要有房子住,还要膝下有儿女,这也是活着的意义。

可是,人要是死了呢?

谁知道啊,生死就是一趟单程旅行,从来没有一个人死了以后再回来告诉阳间的人,死了是什么样子的。

那怎么办?不管是自己,还是自己的亲人,离开了,还会继续在属于他的那个世界活着吗?

没有答案,镇上的人们就用自己最美好的希望来祝福他们,虽然已经阴阳两隔了,大家都希望他们依然能如活着的时候过日子。甚至,活着的时候,穷的没吃的,没穿的,也没住的地方,死了以后,亲朋好友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满足在阳间没法实现的好日子。

于是,纸火铺里就有了精致的院子,院子里有厨房,有上房,有洒房,这要是一道真院子的话,绝对是富余的家庭,还有惟妙惟肖的童男童女,有自行车,活着的时候没有的,死了以后,纸火铺全都有。

我之所以对纸火铺那么纠结的原因是,我觉得那些纸火做得真好看,五颜六色的。你看看那一座院子,围墙上都铺着青瓦,上房的柱子贴着金箔纸,和黑色的屋顶、白色的房墙交相辉映,金碧辉煌。

哎,活着的时候,罪受够了,但愿死了,真的能享受这些属于他一个人的豪宅吧。

家里再穷,这个要花的钱,哪怕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省,所以纸火铺的老板,家里的生活条件,是最接近他做的这些纸火生活的。可能是因为死人的钱比活人的钱更好赚吧。

只有活人想不到的物件,没有老板糊不出来的纸火。

我们还是不懂事孩子的时候,对生死没有概念,对纸火铺的向往和好奇就在于那些纸火所象征的生活到底有多好。

几乎我周围的小伙伴,在面对这些纸火的时候,都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小人国的小人,刚好那些纸火就是自己的,我们想象着在纸火院子里做饭,玩耍,想象着骑在我们梦寐以求的自行车上,想象着和自己喜欢的女孩一起在这里过日子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孩子是毕竟是孩子,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也不敢有这样大胆的想法了。

南关的纸火铺,几乎算是垄断了整个镇上的纸火生意。老板自己一个人糊不过来,会雇一些手巧的人帮着他一起糊纸火,而如果恰逢雇来的人家里有亲人离开,老板就会送一套纸火,权当是给雇来的伙计的福利吧,工资照发不误。

这也就导致,纸火铺的伙计流动性太大,但凡是手巧点的人,感觉家里有撑不了多久的人的时候,就选择去纸火铺当伙计,既能挣点钱,还能挣一套纸火。

老板心里就跟一面镜子一样,哪能不知道这事啊,但是看破不说破,从不言语,谁家还不遇到个事啊。

只要纸火铺门前突然摆了好多纸火,大家就都知道又有人死了,还没等死了人的家里讣告出来,绝大多数南关的都已经知道是谁家少了人,关系好点的,还没等人家来请这去帮忙料理一些后事,就夹着自己的香表喝给死者烧香去了。

南关的纸火铺,承载着活着的人最美好希望,却也诠释着死亡是多么无可抗拒的事啊,我想,倘若我有机会问纸火铺的老板,人死了到底就怎么样,他可能会告诉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这些纸火,一把火,燃烧成灰烬了,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