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记忆

百里矿区话沧桑

2019年7月13日,宁夏一行15名作家、诗人乘坐银川至汝箕沟方向的绿皮小火车,到贺兰山腹地的石炭井老矿区采风。

小火车经过马莲滩的时候,早晨的太阳刚刚照在山峰上,坐在火车上,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就是那些裸露着赤褐色土层的山包,小火车在山间蜿蜒地前行,刚从一个山头消失又在另一个山头探出头来,像是调皮的孩子们在山里玩过家家游戏。马莲滩路段的山峰不争不抢,错落有致显得规矩而又厚道,有一种内敛的淳朴与祥和。这是我离开了石炭井30年后第一次回到当年工作的地方,一切恍如隔世。

石炭井,那些遗落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物,将记忆定格在那个火红的年代,耳边似乎依然能听到矿区隆隆的机器声。满眼遗落的残垣旧址,见证了曾经地下涌动的繁华已落尽,空旷沉寂中人去楼空。捡拾石炭井的印象,这些依然被山风吹着的芨芨草、野山花、沙枣树、旧工厂,诉说着那时的青春和繁华,讲说着拓荒者创业的故事,记载着一代人的美好记忆,所有这一切既遥远又亲近。

谢成武、王福林、李崇训、韩进朝、王进玉、周本倜、刘怀树、林贤明、李永忠、顾华、马兴业、张忠……想起他们,历史都会热泪盈眶。

石炭井,这里曾经是一片神奇的热土,曾是中国十大煤炭基地之一,更是宁夏煤炭事业发展的高峰。

石炭井矿区地处贺兰山北段腹地,位于宁夏回族自治区石嘴山市西部,有着储量丰富的优质无烟煤和主焦煤。这里,因煤设区,是宁夏重要的煤田,是西北地区最大的焦煤基地。石炭井是一个承载着无数人艰苦创业并留下难忘记忆的地方,记载着煤矿工人献身祖国建设事业的光辉历程,是一个有着太多故事和值得永远回味的地方,也是那一代人及其后辈永远眷顾的地方。

2018年10月,庆祝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宁夏煤炭工业建设发展也走过了一个甲子,恰逢好时日,懂得感恩的神华宁夏煤业集团组织开展了“六十年感动宁煤人物”评选表彰活动,在评选出的60名“六十年感动宁煤人物”中,有许多人来自石炭井矿务局。

如今已86岁的石炭井矿务局老局长王福林提起当年在石炭井奋斗的岁月,依然眼神灼灼,放射着青春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令他热血沸腾的年代。他说,石炭井能够发展成为中国十大煤炭基地之一,那是一代又一代人献了青春献子孙奋斗出来的。说起自己第一次走进石炭井的经历,老局长两手撑在膝盖上,努力把腰板挺得笔直沉入回忆:你们知道吗,当年,在这片尚处于荒凉的土地上,流行着一句豪言壮语,叫作“好人好马上三线”。在祖国大西北最需要建设的时候,1959年2月,王福林和他的同学被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拉着进山了。那一条公路,劈山而建、傍岭而修,蜿蜒曲折几十公里。一路上他们坐在卡车上,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地向石炭井山沟里进发。一路溯沟而行,两侧都有大量露出地表的煤层。因为靠近腾格里沙漠以及乌兰布和沙漠,气候极为干燥,山体物理风化强烈,土地极为瘠薄,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就是陡峭的崖壁、摇摇欲坠的巨石以及漫山遍野的碎石。仔细看才能看出,山坡上星星点点分布着一些和山体颜色十分接近的小草,那零星的叶片,是干枯的树枝还存在着生命力的唯一证据。大卡车不知摇晃了多长时间,来到了一个毫无标识物的山坡下,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司机说,这就是三工区了(后来的石炭井三矿)。下车后放眼望去,尽是看不到边的群山,群山在沙尘的弥漫下,安静得可怕。眼睛和鼻子里只有沙子的味道。当时的石炭井,没有路,没有人烟,连一口水井都没有,唯一可以喝一口的水就是山水沟里渗出的苦水。刚开始,王福林和很多拓荒者一样,住在地窨子里。地窨子就是平地挖下去的长方形深坑,上面担上几根木头,木头上铺上树枝树叶之类的东西,树枝树叶上面再覆盖上一层泥土,“家”便“建”成了。一道缓坡通向地窨子的门,为防止水倒灌进来,还要打道坎。地窨子里炕与灶台连接在一起,在房顶留个四四方方的“洞”,加个“盖”,便是“天窗”了。几个人挤在地窨子里的滋味可不好受。夏天,憋在密不透风的地窨子里,闷热得像蒸笼,特别遭罪,冬天住在里面,四处都是冷冰冰的,冻得人直哆嗦。总之,住在地窨子里,也就是个避风挡雨的窝,这就成了大家在石炭井的第一个家。住下以后,要填饱肚子,于是,他们就搬来几块石头,搭出了一个简易的炉灶,铁锅里烧水,米面一起下,撒一把盐,“调和饭”就出锅了。炊事员开始给每个人碗里舀饭,打好饭的同志,便找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坐下吃饭。吃完饭,天逐渐黑了下来,伴随着凛冽呼啸的西北风,他们钻进如洞穴一般的地窨子里。老局长第一个晚上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以后的无数个晚上他都是从那天开始的,一点一滴地奋斗着、改变着、奉献着,在贺兰山里完善着自己的人生理想。

1990年石炭井三矿一号甩车场

我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从煤炭学校毕业分配到石炭井工作的,在石炭井工作的8年时间里,这里的老人们总给我讲述同样一个故事。传说20世纪50年代初,最早投身石炭井的矿山建设者,他们中间有人在马莲滩看到过一只见人会笑的狐狸。那只狐狸只要见到单独行走的男子就会一路跟随,并一直在人的身后发出痴痴的笑声,凡是看到那只狐狸或听到狐狸笑声的人,瞬间就迷糊得不知东南西北,陶醉于万山红遍的景象中不能自拔,那时候眼睛里看到的不再是狐狸,而是一位玉面红唇的妙龄女子。无论怎样,讲述故事的人最后总是加重语气肯定地说,那只会笑的狐狸不害人,还会把迷路的人送回家。

故事被传说一千遍以后就变成了美妙的典故。或许那个年代山上太寂寞了,山里全是一帮灰不溜秋的男人,缺少多彩的炫目之色,需要一个美妙的传说,需要一种活泼的颜色,占领心底一些空余部分,让人们在沉闷的大山里活得欢快一些。

传说归传说,而现实记载的却是石炭井人艰难奋斗的那些历程。

石炭井矿务局原党委书记谢成武当年健在的时候,我有幸采访了他,说起石炭井的兴衰变迁老书记眼圈红了。作为最早的拓荒者,当年他不仅带领大家修建地窨子还住过地窨子。他说,有时走路不小心一脚踩空就跌进别人家的地窨子里。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石炭井的建设者筚路蓝缕,在不毛之地上建起了第一栋楼房、第一条公路、第一所学校、第一家医院、第一个现代化的厂矿,输送出了第一批大学生,培养出了第一批技工,建设出了一片新天地。

通过几代奋斗者的努力,从而有了一个山沟里的“大城市”。开发之初,全国各地有理想、有雄心、有才华、有胆量也有文化的一批人率先来到石炭井,这里荟萃了来自全国四面八方最优秀的人才,可谓藏龙卧虎之地,几乎成为宁夏乃至全国各类人才成长的摇篮。每一个从石炭井走出来的人,从生活习惯、穿衣打扮、行为举止等方面都已经打上了石炭井的记号,他们最后只剩下一个心心念念的故乡——石炭井。

说石炭井是深山里的大城市,因为这里不仅有煤矿,还有医院、学校、电影院、商场。石炭井这个宁夏银北的煤炭工业小镇,2000年时有常住居民6万多人,兴盛时达9万多人。这里的老矿工都是20世纪50年代末、20世纪60年代初响应国家号召支援“三线”建设从祖国四面八方汇聚来的。他们的子女都在这里出生、上学、工作,多数都是子承父业把青春献给了这块热土。谢成武老书记说起石炭井如数家珍,每座煤矿、每个井口、每个巷道走势,都历历在目。

1970年这里设立了石炭井区,是石嘴山市以煤炭采掘业为主的工矿区,素有贺兰山“百里矿区”之称。石炭井矿务局,作为宁夏境内最大的煤炭生产企业,其所属的石炭井、呼鲁斯太、汝箕沟三个矿区,分布于多条山沟,延绵数十公里。到1970年,石炭井矿务局的形势有了稳定的发展,全年生产60万吨煤炭,达到了设计生产能力。石炭井矿务局共完成原煤198万吨,达到设计能力的94%。1970年至1978年9年内,石炭井矿务局连续8年,年年增产,每年增产40万吨,煤矿超额完成国家生产计划。同时成立农林指挥部,在沟口戈壁滩上,开垦了2万余亩农田,植树造林、种粮种菜,为矿区内2万多无城市户口的职工家属解决了基本生活问题。采访的过程中,谢成武老书记的脸上失落与欣慰交替,一会儿笑意吟吟一会儿叹息感慨。记得采访结束时是个下午,老书记站在门口向我挥手告别,老人家满头白发在秋风中微微飘动,我赶紧低头转身走了。

伟大的山水,本质上都是一段段无言的历史。石炭井承载了城市的工业文明和发展历史,承载着人们的记忆和情感。

石炭井焦煤公司工业广场

在这一座座建筑遗迹前,霍玉忠的名字在记忆里回放。尽管他早已故去,可是,这些建筑替他活着,说着他的故事。石炭井的第一座煤矿,第一个窑洞,第一间平房,第一个街区……医院门诊楼、矿区招待所、影剧院、教学楼、长征桥、红光市场、二中桥……石炭井每一个饱含回忆的建筑里,也都留有他的印记,他为石炭井的诞生和繁荣,奉献了一生,世人将永远怀念他。1959年1月,他来到石炭井矿区,从事设计管理和具体设计施工任务。霍玉忠始终伴随着石炭井矿区的发展,因地制宜,“先土后洋,土洋结合”,不断更新设计规模,他的设计成果从一个侧面充分展现出石炭井人在矿务局党委的领导下艰苦创业的成果。几十年来,霍玉忠在一只挎包、一把尺子、一双胶鞋的陪伴下,翻山越岭,山上山下设计、测量,为石炭井矿区设计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各类建筑物、构筑物。有一次,在反复测量一个井口时,不慎摔下了山间,腰扭了,腿也受伤了。手掌摔倒时被沙石反复摩擦都流出了血,就这样他也没有休息。石炭井情怀,这不是一句空话,这是石炭井人刻在骨头上的、融在血脉里的情感。

每当说起石炭井采煤技术的革命历程,一定绕不过去采煤专家李崇训。

1998年从石炭井矿务局总工程师岗位退休后,李崇训回到原籍,但对为之奋斗一生的矿区依旧魂系梦牵,他一直关注着宁夏煤炭事业发展。2003年10月的一个深夜,突然接到宁煤集团领导的电话,召唤他迅速来白芨沟矿参加井下事故处理。原来白芨沟矿夜班交接班时,井下突然发生瓦斯爆炸。已经退休离开工作岗位6年的李崇训二话没说,第二天飞往银川,下午四时赶到井口。连续十四个昼夜,他和干部工人一起吃在井口,休息在井口,和大家在一起分析灾情,研究措施,还时常下到井下灾区现场调查,和在岗时一样,心系矿区和工人的安危,直到井下人员无一伤亡全部抢救上井。这种情怀除了对煤矿执着的热爱,没有别的语言可以解释。李崇训自东北工学院毕业后, 1962年来到石炭井矿务局当技术员。60年代初,石炭井矿务局采煤生产工艺原始粗放,工作面单段作业,一炮一放,顶头上行,笨溜槽人力运煤,木支护拉网放顶,产量效率低下,事故频繁。他在心里给自己定下目标,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发明一种新的采煤方法来降低煤矿事故。在他还没有机会和能力解决这些技术难题的时候,突然,一声刺耳的爆炸声传来,他的心都碎了。1968年即将投产的石炭井三矿发生了震撼宁夏的“煤尘爆炸事故”,在500米煤巷独头掘进面中死亡27人,重伤3人。在这次事故中他亲耳听到了遇难者妻儿老小撕心裂肺的哭声,看到了煤矿事故造成的损失。他参加了救灾与处理的全过程,亲自扑到了事故现场,在倒塌的工作面逐一找认遇难者,每找到一位遇难者他的心就碎一次。就在那样的时刻,他要求自己详细记录事故状况,认真分析事故原因。目睹了工人遗体与家属痛楚的惨状,年轻的工程师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再次感受到了煤矿技术工作者背负的责任与道义之重。革新采煤技术刻不容缓,领导决定由他在矿务局生产处专门负责矿区通讯、瓦斯、煤尘和灭火的技术管理工作。临危受命,深感责任重大步履艰难。经过6年的艰苦努力,终于试验成功并逐步推广了煤层注水与采空区灌水预湿煤体的防尘技术,在全国率先将煤层注水预湿煤体纳入采煤生产必备工序,把逢采必注、先注后采写入石炭井矿务局新编的通风管理制度,长期强制执行。全局采煤工作面降尘率达到了60%~90%,从源头上控制了井下煤尘意外事故的发生。石炭井矿务局成为20世纪70年代全国推行的注水预湿煤体的第一个先进典型,成为了标杆,先后有20多个局、矿来此学习。这项技术还被当时的煤炭部授予科技进步一等奖,并将这一技术纳入《煤炭安全规程》,作为全国煤矿推行的防尘措施。这项技术的落实执行全方位控制了煤尘的发生,石炭井矿务局连续30年遏止了煤尘燃烧爆炸恶性事故的发生。

历史一直都在记忆里活着。世界上永远有这样的地方——即使你离开了很久,它依然会使你无法忘怀,因为它曾见证过我们的青春,并曾不离不弃陪我们走过那些岁月。

韩进朝是从石炭井矿务局走出的全国劳模,当年说起他的名字没人不知道。他像是一头勤恳的矿山老黄牛,他在井下工作的几十年里,每次遇到矿难他都是幸运的福将,每次他都豁出命搭救事故中受伤的工友。韩进朝26年如一日坚持井下采煤,年年出满勤,班班干满点,先后15次为保护工友生命安全、抢救国家财产而受伤。1979年,韩进朝荣获全国劳模称号。

石炭井和所有能源基地的结果是一样的,一旦资源枯竭,城市必然衰落,留给经历与奋斗过的人们无限感伤,因为那是大家的精神家园,灵魂的寄托。今天的石炭井,作为一个老煤炭生产基地和贺兰山北大门防御要塞,有很多矿山工业旧址。为加大工业遗产保护力度,石炭井矿区被确定为石嘴山市工业遗产,它们分别是:石炭井矿务局中学,大武口洗煤厂,石炭井矿务局职工医院,石炭井矿务局职工俱乐部,白芨沟矿、大峰矿,八号泉水泥厂,石炭井矿务局总机修厂,石炭井一矿、二矿井口,大武口火车站候车室,西北煤机二厂技校……同时保存了许多的军事设施,这些都具有极大的科技价值、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为保护和利用好这些历史上难得的遗迹,将历史遗迹开发为观光旅游项目,石嘴山市政府正在全力推进石炭井矿区申请国家工业遗产。石炭井矿区将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发挥其更加久远的影响。

(供稿:张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