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暗动

顺承王府里的张学良,眉头紧锁,忽起忽坐。日本人觊觎满洲已久,欲据之为战略基地。而并吞满州,正可循例满清入关,吞并华北、中原以至中国。张学良越想越躁,便让人叫来了黎平。

黎平见张学良坐立不宁,便知又为东三省的事。就说:“少帅,中等智力以上的,都能看得出来。关东军早晚要动手的,在动手之前必会挑起一些事件。”

张学良说:“日本人得寸进尺。可老蒋来电,不让东北军扩大事态。”

黎平道:“他们开枪了,我们就可以自卫,不抵抗总不行。”

张学良说:“我们与关东军的实力对比,也不够,只能是且战且退。”

黎平道:“保存实力是必须,关键在于要让政府对日宣战,这样才能集全国之心并力向敌。”

张学良说:“可怎么才能促使蒋介石下这个决心呢?”

黎平没有爽快地回答,而是从兜里掏出一件古玉来。

张学良见黎平避而不答,有些急,夺过玉。再看,见玉上刻了个字:戈。

黎平见玉被抢,只好说:“玉也可以作成兵器,但玉戈只是玩具,只会玉碎。兵家乃国之重器,不可亵玩。我们当有长远打算,不然早就去为张大帅报仇了。一城一池的得失不必去争,国家的兴亡一定要顾。”

张学良道:“你这块玉给我玩玩,容我再想想。”

黎平走后,张学良把玩着戈玉,仿佛看见东三省那躲躲闪闪而坎坷多舛的命运。在不忍细看的历史深处,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无数黎民流离失所。煽情人人都会,但若动起情来、情何以堪。更何况,家恨国仇集于一身,兵权治权归在一处。剪不断,理还乱,是困倦。干脆,睡觉去吧!

张学良往后走,来到一个院落。一座二层小楼,灯火阑珊。上二楼,便是赵一荻的卧室。

赵一荻正在那儿照镜子,却照见张学良萧索的身影,顿生怜意。道:“汉卿!”

张学良说:“不是乡愁,胜似乡愁啊。”

“怎么说?”

“现在老家还在,过不了多久,就难说了。人生的难堪莫过于此啊。”说着,他抱住赵四的头,让后者的脸贴在自己胸前。

赵一荻扬起脸道:“家乡被日本占了,不会吧?”

张学良无语。

“到哪里,我都跟着你。”赵一荻语气缓慢、富有节奏。

“幸好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张学良憋出一句话来。

“与其以后再收复家乡,为什么不能保卫家乡呢?”

“我也想啊!”张学良跌在床上,身体颠了两下。

赵一荻俯身过来:“咦,你手里的是什么?”

“和氏璧。”张学良把玉戈攥得更紧了。

夏一钧没想到自己来北平后去的第一个旅游景点竟是八大胡同,这里是九门内外最著名的烟花柳巷。妓女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呆在灯火通明的洋楼里,即便冬天也穿旗袍高跟鞋;有的则在低矮破旧的平房里,挂上个招牌就算开张。此外还有南北两派之别。北派的姿色不错,文化素质不高。而南派的色艺双全,成为八大胡同的主流。那么张鑫到底在哪里玩呢,几等的女子陪侍左右,南派还是北派。妓院不像图书馆,不需要登记身份。

陕西巷里,红灯笼高高挂起如贲张的血脉。男人们脸上洋溢着七彩笑意,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伊甸园。好多妓女出门揽客,跟客人们打着招呼、抛个媚眼或扭动腰肢,这是前戏之前的前戏。

怡香院是座二层小楼,柱廊艳丽,圆窗玲珑。一进来是个天井,有一养鱼池,配套太湖石。立于此,每间屋都可见,正是玉声浪音交荡相闻之所。三十年前,赛金花曾在此挂牌。想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她也算是个玩弄瓦德西元帅于股掌的一位巾帼了。

老鸨热情地接待了夏一钧这位看上去很有钱的不速之客,而夏一钧也就顺坡下驴巡视起来。老鸨很殷勤地给他介绍自家业务和非凡品位。夏一钧频频点头,左顾右盼。

老鸨觉得夏一钧不是本地人,就介绍起八大胡同来:“这八大胡同的各家也是分档次的,最高档的叫‘清吟小班’,比如我家这里。装饰精巧,铺陈华丽,条案、八仙桌、青瓷、书画应有尽有。女孩子也是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无所不能,床上功夫超一流啊。茶室就次一等了,爷刚才也肯定路过了。布置也很讲究,家具也是高低有致。女孩子么还算识文断字,唱个小曲也有模有样,可水平就差些了。人么,自然也低一个档次。”

夏一钧走了一圈,装着不怎么满意的样子,问:“这里有没有比较高档的小洋楼呢?”

“有啊。那里的布置,就跟上海滩一个样。”

“在哪里?”

“就在那胭脂胡同,西洋情调,海派风格。”

夏一钧迟疑着,觉得这鸨母也忒爽快了。

老鸨看出夏一钧的疑惑,就说:“或古或洋,要求高的客人大多就是这两种口味。所以,我们就把一家分两处经营了。”

“好,带我去那里吧。”夏一钧轻松起来。

老鸨忙叫来一个小模小样的龟公,让他引夏一钧前往。

仲夏之夜,清风徐徐,管竹鸣响,丝虫在耳。那一轮弯月,可是在冲人笑么。

小龟公介绍说:“这莳花馆建于明朝,原来叫苏家大院,《玉堂春》里苏三和王公子的风流故事就发生在这儿的荷香阁。”

夏一钧倒吸口凉气,心想,就差小凤仙和陈圆圆了。

小龟公问:“爷,先打个茶围吧?”

打茶围的意思,是指初次与某个女孩相识。夏一钧便应了声:“好。”

伙计递来一只粗糙茶碗。夏一钧便接了,喝上一口,淡淡的。嘴唇一阵麻,给拉的。

留声机里放着电影插曲《明月照我还》,那曲调就如在扬子江上游荡。两个月前,夏一钧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在大上海难以立锥,就差藏进烟囱里了。如今,却潜入这香车宝马之地,来一番真假做戏。张鑫,他会在么?既然自己化了装,他为啥不会呢?大海捞针啊。

小龟公带来一个姑娘。紫色旗袍,脚踏高跟儿,衩至臀边,胸似秋波,眼若绫罗。再听,果然是糯糯吴语,软软乡音。夏一钧就接了定情茶,喝了下去。

姑娘说起话来,简直跟《海上花列传》里一模一样。那举止动态,也仿佛是从书上跳将下来似的。那么,张鑫什么时候能跳出来呢。夏一钧一直在琢磨这事儿,眼神也就直愣愣的。

姑娘被夏一钧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来了段弹词《陈圆圆》。那陈圆圆私会吴三桂,对他说社稷将倾君欲何为?吴三桂却道世事沧桑独立为王。陈圆圆便从衣箱里拿出一件肚兜,交予吴三桂,说这就是我的心现在给你了。吴三桂接过肚兜,把它系在腰间道我的反旗有了。

声腔清洌,好似百年花雕,正击中夏一钧的思乡之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日本人在东北虎视眈眈,而妓女也有亡国一说吗?在做亡国奴之前,她们恐怕早就是亡己奴了。

夏一钧有些困了,张鑫恐怕也睡了吧。住局不可能,第一次来,什么清馆浑馆也都进不去。还是走吧,不然要被张鑫笑话的。既然已经定情,势必要卿卿我我几句。姑娘顾盼多情,竟拉着夏一钧的手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夏一钧便扮作吴三桂,道:“我这就反了!”

姑娘笑着,走了。

夏一钧便怀着对组织的愧疚之情闪离了莳花馆,揣着没有完成任务的歉意走出八大胡同。当路过前门五牌楼时,他自语着:“明天,老子还来!”

夏一钧到家时,董洁已经睡了。他异常兴奋,也不知为什么。真的看到海上花了吗,反正夜来香是见识了。那么,难道自己判断错了?再次翻开《海上花列传》,他看到这么一段:

王莲生醉了酒,也没打招呼就来找沈小红,不见踪影。却有伺候沈小红的阿珠来给王莲生擦脸,且哄王莲生酣睡。谁知这王莲生觉着蹊跷,也就装睡。等阿珠走了,便去寻沈小红,却发现亭子间里有光。他找到一个小洞向里张望,却见沈小红正和大观园戏班的武小生小柳儿抱睡一处……

夏一钧仿佛感觉到了,张鑫也刚刚翻过这一页。张鑫这人做事认真,一定会及时归还借书。原来如此!夏一钧赶紧看刚才那情节的页号,也就是刚好一半。

第二天,夏一钧跟老婆解释了一番昨夜星辰昨夜风后,便往红楼去了。

在图书借阅室,夏一钧对管理员说,请问:“借书的周期是多久?”

“一周。”管理员有气无力地说。

夏一钧把《海上花列传》递给他,示意还掉。又说:“这两天可有人来还这本书?”

“没有,除了你。”

管理员的这句多余话蛮有趣。“除了你”,意味着什么呢?张鑫快到了么。夏一钧决定,在红楼对面的小饭馆里死等。这将是他作为情报科长的第一个成绩,他需要这成绩,就像老鼠要大米。

等到第三天上午,张鑫出现了。

夏一钧望见张鑫的时候,第一眼并没认出来,只觉得步态熟悉。这个人不就是张鑫吗?夏一钧暗自吃惊,怎么胖成这样了呢。他为地下党鸣不平,凭什么敌人总是这般脑满肠肥呢。

睡梦里的张学良忽然坐起来,惊醒了身旁的赵四。赵四睁了下眼,又闭上。她已经习惯了少帅的神经质。

张学良喃喃地说:“我梦见父亲了。他老人家说,小六子,东北、黑土地,那是咱们家的龙兴之地啊。爹爹我不通文墨,靠着不怕死、拼拼杀杀得了这份家业,你可要看好啊。小日本儿来了,跟我要这要那。我不搭理他,他就来阴的。小六子,你要为我报仇啊!”

赵四便说:“老人家的话实现起来好有难度啊。”

张学良下了床,却说:“我得给老家发个电报。”

凌晨两点,张学良叫来黎平。黎平喝了很多茶,一点困意也没有,似乎就等着张学良来叫。

张学良说:“黎平啊,你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

黎平说:“少帅是不是在考虑东北形势啊。”

“这是我的命根子,现在被小日本儿攥在手里,能不日思夜想吗。”

“说的是啊,命根子的命根子就是二十万的东北军。我军大部已入关,其它部队集中在山海关至辽河的北宁路及中东路沿线,在沈阳只有一万七千多人,朝鲜方向只有六千多人。目前若发生冲突,我军不足以取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隐忍为上啊。”

“你也这么认为,那就好。快,给沈阳发报。”

黎平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准备记录。

“如与日本开战,我方必败,败则日方将对我要求割地赔款,东北将万劫不复。宜亟力避冲突。”

“我们要不要回师呢?”

“若回师,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时局尚可观望。你再拟一道电报,请示蒋主席。”

“我已拟好,你过目吧。”黎平说着,从笔记本里捏出一张纸来,上面的四行字非常工整。

过了一天,蒋介石的回电来了。他在电文里对张学良说:此非对日作战之时,弟应戒急用忍,妥为处置。凡东北三省事,视作地方冲突事务为宜。

张学良又把黎平找来,对后者说:“蒋主席的意思和我想的一样,他说攘外必先安内,我说必须全民抗战。现在江西剿匪还在进行中,广州的汪精卫也蠢蠢欲动,蒋主席也难啊。这个时候要是日本人发难,我们真的是应付不了。”

黎平说:“因万宝山事件,日本人向我方提出了许多苛刻条件。我们拒绝的话,就会给他们口实。要是接受,又有辱国尊。还是拖字诀好。”

这时,副官来报:“石友三秘密与汪精卫广州政府联络,已经叛变。”

张学良恨恨地说:“这个善变的家伙终于叛我而去,是到了彻底剿灭的时候了。”

春秋书店二层,一场针对张鑫的锄奸会议正在进行。吴方主持了此次会议,他称这是北平特组第一次制裁叛徒的行动。

夏一钧说:“我们已摸到张鑫的规律,发现他有好几个住处。有时住在西直门,有时在白塔寺,还有的时候夜宿警察局。他一般上午十点出门,去些茶肆酒馆,找人说话,很诡秘。中午时会到大饭庄包间,看来经费不少。下午一般去各个大学,似乎是在调查学运情况。判断张鑫虽在北平警察局挂名,但直接受国民党调查科指挥。”

吴方说:“很可能是徐恩曾直接控制。”

夏一钧说:“马明远和胡尚一直在跟踪张鑫。马明远,你说说吧。”

小分头闪闪亮的马明远说:“若是潜入他的住宅动手,一是要当天侦察他会住在哪里,二是还要入室侦察,实在麻烦。不如实时跟踪,在适当的地点打掉。”

周正说:“这样好。马登科,就看你的了!”

马登科坐在那里,仿佛一座花岗岩雕塑,目光里透出对人世的警觉。冷冷地问:“什么时间?”

吴方说:“明天。”

周正道:“马登科同志,一看就是胸有成竹啊。”

夏一钧派马明远、胡尚配合马登科行动,让他们自行准备。

等马明远、胡尚、马登科三人走后,吴方又讲起目前国内形势来:“张学良跨越东北华北,首鼠两端。东三省危急,如何对付日本人,张少帅恐怕也是雾里看花。这时候,我们应当切入东北军,摸透张的心思,不断争取他。”

“怎么切入呢?”周正问。

“我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吴方道。

“谁?”夏一钧急切地说。

“黎平。”吴方字字千钧。

夏一钧坐在茶馆里,静静等着茶韵成熟,实在没什么比这更令他心仪的了。身处乱世兼闹市,能有片刻遐思,不仅是享受,也是出神入化的快活。

这时,夏一钧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身影。此人自我介绍说:“鄙人就是黎平。”

“久闻大名啊,请坐。”夏一钧起身让座。

黎平显得很放松,开口便说:“对于贵党来说,我是个叛徒。”

“哪里,哪里。我知道你曾在家乡参加五四运动,后求学于北京大学。二三年入党,还担任过北平市委书记。”

“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些陈年往事放在如今三一年的背景下来看,实在是……”黎平没往下说,低头喝茶。

“如今日本人威逼东三省,中国早晚要抗日。国共合作还是可能的,即使是为了张将军,接触共产党也不是什么坏事。”

“张将军是副总司令,怎么能担得起通共的罪名呢?”

“恐怕日本人很快就要并吞东三省了,到那个时候不知张将军何以自处?”

黎平理直气壮地说:“东三省乃张将军的故乡,肯定死保。”

“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若真被日本人打败了,那东北军退到关内就是,日后再图收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争一城一池的得失。”

“张将军可以不争,可要是国人起来争呢?”

“学运、兵运一向是中共的强项啊。”

“我说的意思是,若是国人来争,黎兄以为如何?”

“张将军对学生很看重,不会为难学生,反而是支持的态度。”

“我说的是你的想法。”

“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你们合作?”

夏一钧微微点头。

黎平为夏一钧斟了茶,却道:“脚踩两只船,踩得了一时,踩不了一世啊。”

制裁张鑫的行动由周正领导,马登科、马明远、胡尚参加。还不错,在新街口伯夷咖啡馆里,他们发现了张鑫的踪影。他们希望张鑫靠窗而坐,但这对特工来说是大忌。一个自以为能对他人或别的组织构成严重威胁的人,绝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要害部位。虽然阳光使得那个位子显得格外温馨,而张鑫只望了望,就坐进靠墙的卡座。这样,他就不用担心背后的事了。

周正等人曾经商量过下手的时机,认为需要符合四个条件:一是找好退路,二是易于动手,三是附近无军警,四是不伤害无辜。现在要想下手,就得在咖啡馆进行,很难脱身。因而不能下手,只有等,等张鑫去下一个地方。

可张鑫跟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似乎跟这四个人较上劲了。张鑫心中漾起一片春情,回想着几日来八大胡同里的缱绻。莳花馆里的小小凤仙给他讲起当年小凤仙与蔡锷的故事,可歌可泣、荡气回肠,能把肠胃洗上好几遍。他在徐恩曾面前自告奋勇,就来了北平。他知道上海地下党的很多人都疏散到了京津一带,目前北平地下党正在重组,自己立功在即啊。听说叶平文也要来北平了,以前是同志,如今还是同志,就是所效忠的党不一样了。

他在等的人是在八大胡同结识的一个胡同串子,名叫大瓢。此人在八大胡同掮客为生,油嘴滑舌。既然嫖可以掮,情报也可以掮。张鑫在花街角落里极其郑重地对大瓢说:“这是你的新生。”

大瓢来了,还特意剃了个小平头儿,以显示对张鑫的尊重和对自己新生的祝福。张鑫示意他坐下,并叫来侍者。

大瓢知道张鑫是局子里的人,特别高兴,说:“大哥,我这回算找到组织了。”

张鑫故作深沉道:“你喝什么?”

“跟您一样就好。”

“那就美式咖啡吧。”

“这玩意儿是不是跟中药似的,我喝过两次,但不是这样的,是那样的。”

“比中药好喝,怎么着也是西洋参泡出来的。”等侍者走了,张鑫又道,“你是我聘的通讯员,你的任务是负责在这九门胡同里打探可疑人员,记录下来,随时报告。至于是怎样的可疑人员,我这里有个本子,你拿回去看就是了。”他便把本子递给大瓢。

这时,泡了西洋参的美式咖啡来了。大瓢一时不知该先接哪个好,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本子先接了。侍者便把咖啡放到他的面前。

大瓢看本子上写着:共党分子情态录。便说:“这敢情好。我这儿正有一个大计划要跟您说呢。这些个共党着实可恶,我大爷家……”

“你先看了这个本子,再把你的计划想一想吧。”

“那也好,我也觉得我的计划还很不成熟,幸亏您给了我这个本本。”

“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碰头,每周五下午三点。如果事情紧急,你可以到北平警察局门房给我留条。每月月末,我会付给你通讯费的。”

马明远坐在咖啡馆里离张鑫很远的位子上,端了杯红茶若有若无地喝着。他琢磨这张鑫在跟谁谈话呢,怎么看怎么觉着那人是个小混混儿。这等货色也配跟特组较量么。这么一想,他更坐不住了,有种陪太监读书的无聊。他先结了账,坐在那里装着回味幽香。当张鑫叫侍者的时候,马明远心花怒放。呵呵,终于可以挪窝儿了,这里实在太消磨意志了。但他还是等张鑫出了门,才起身。

作为特工老手,张鑫出门后会习惯性地了望一下街景。他总觉着有眼睛在盯着他,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谁的眼睛。他若步行,就一定要绕道,还要走进弄堂或胡同里去。在那里,他能清晰地辨听背后是否有跟踪的响动。

马明远跟着张鑫。在马明远后面,依次是马登科、周正、胡尚。他们四人早就商量好了,一个咬着一个,一旦失散就回春秋书店碰头。

马明远看着张鑫往胡同里钻,就想自己或许被发觉了。但他还是跟了上去,不然行动就泡汤了。

可走着、走着,在马明远和周正之间的马登科忽然不见了。这可把周正急坏了,马登科没了,那么马明远和目标也就都没了。他就问拖后的胡尚:“马登科呢?”

“没看见啊,走丢了?”胡尚也是一脑门官司,这简直就是丢手绢游戏嘛。

“这人平时就冷冷的,行动起来依旧酷酷的,是不是单干去了,先不管他。”

“那怎么办?”

“咱们继续往前跟。若是在偏僻处见到目标,就开枪。”

“胡同是迷宫,还是分头找的好。”

“说的对,就这样。”

周正与胡尚分开,独自朝西走。他拐进一个胡同,真安静啊,连个小脚老太太都不见。他想,与其走,不如藏在一个地方等。于是他就躲在一处过道的墙根下,装成个二流子跟那儿玩蚂蚁。这时一阵脚步声渐近,引起周正的警觉。他斜眼看去,正是张鑫。

张鑫故作镇静地走着,两耳直立,双目横扫。他已发觉自己被跟踪,就运用自己的摆脱宝典走进了这僻静胡同。其实他一直就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有考虑,就看上了北平城这四通八达的胡同,把它当成了自己的避难所。此刻,张鑫也发现了有一个人蹲在那儿,撅个屁股的样子很奇特,便警觉起来,脚步加快。

而周正暗中瞄着张鑫,待他从自己身后走过,便迅速掏枪射击,正中了张鑫左臂。张鑫心想坏了,莫非中了埋伏,急忙回身还击,把周正的裤腿儿打了个洞。而后他发现四周没有别的特务,便不顾一切地跑起来。而周正下意识地瞧了眼腿部的破洞,感觉腿脚无碍。等再张望,张鑫已经不见了。

特组没有击毙张鑫,便开会总结。垂头丧气的马登科也来了。他辩解说自己之所以迷路,是因为在乡下呆惯了,对城市的繁华不能适应,更无法把握四通八达的胡同。谁叫特组老是找没人的地方训练呢,大海毕竟是大海,跟人的海洋是两回事。

周正急忙正色道:“马登科同志之所以脱离行动组,是因为没有坚定的革命信念,脱离了党的领导。”

夏一钧说:“其实也不能算脱离,顶多是走失。”

马登科也不检讨,只说:“我要是能发现目标,一定击毙他。可要我去跟踪目标,就好比大炮打蚊子,杀鸡用牛刀。我做不来。”

夏一钧提议道:“必须找个新的制裁办法,张鑫对我们的工作风格太熟悉了。”

大家都不说话,陷入到沉思当中。

九月十八日夜,张学良带着于凤至、赵一荻和一班将领,在前门外的中和戏院欣赏梅兰芳的《宇宙锋》。

副官忽然凑上前来,对张学良低声报告说:“沈阳发生事变。”

张学良血脉起伏,想,日本人真的动手了!他随即返回行营,跟东北边防军参谋长荣臻通了电话,了解了详细情况。原来,日本关东军在柳条湖南满铁路引爆了炸药,诬称是中国军队所为,随即对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发起攻击。

黎平对张学良说:“将军可下令撤退,但略作抵抗,以示决心。”

张学良含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