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脱党
- 谁的国家谁的家(全集)
- 汤军
- 6163字
- 2021-01-25 16:35:24
第三次围剿苏区失利,沈秋雨觉得自己比领袖还沮丧。他摸了摸派克笔,就想起自己的王牌,何以不能深入苏区腹地掌握确切情报呢。
徐恩曾安慰沈秋雨说:“这个世界大得很,这里跌倒了,就到那里爬起来,共党是抓不完的。若是抓完了,那咱们也就都成闲云野鹤了。”
沈秋雨凝眉道:“该反省还是要反省。我们的情报网深陷苏区,时刻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而且红军采用的是运动战,军队与地方脱离。我们的情报网即使能搞到些消息,也是零星的。”
徐恩曾露出拨开云雾见太阳般的表情,道:“还反省啥,你不早就反省过了。你提出了‘最好的情报就是没有情报’,这个思想我已经拟成建议交给蒋主席了。蒋主席很赞赏,认为这确是解决苏区共匪的制胜之道。”
“多谢科长栽培!”
“现在好了,东北丢了,张学良的人马集中在华北。他一定会有很多异动,想必共产党也正打他的主意呢。”
“日本人也在动。”
“叶平文这人生性善变,你要多多留意。”徐恩曾郑重地说。
沈秋雨报以一个暧昧的表情。
过了年,叶平文就兴致勃勃地跟沈秋雨乘机北上。在机舱里,叶平文左顾右盼,观察着每个乘客。他对各色人等特征都极熟悉,因而能立刻说出这人啥职业。
沈秋雨很感兴趣,就问其中缘故。
叶平文眉飞色舞道:“人分三六九等,但能坐上飞机的,都是一二等的。无非或官或商,官么或军官或文官,商么或贸易商或实业商。看手上,就是戒指、手表、指甲。看身边的女人,就是或骚或淑。商人爱骚女,便于交际。军官找淑女,怕后院起火。”
沈秋雨小声说:“那你看侧后那位呢?”
叶平文小声道:“是个政府官员,做秘书长的。”
“哦。”沈秋雨斜眼仔细端瞧这位“秘书长”,见他五短身材,手上什么也没有,旁边也没女人,就很奇怪,“这,怎么就秘书长了呢?”
叶平文小声说道:“这位啊,细皮嫩肉,从秘书到秘书长,一路升迁,所以脖子一环一环的。”
“这就能说明他是吗?”
“嘿嘿,你看他的右手,总是握着笔的姿势。”
“可人家现在握着面包啊。”
“你看他握面包的时候,就跟在记录似的。”
“你是说他把吃饭当成了开会?”
“也可以说是开会当成了吃饭,一个意思。还有啊,那套中山装也很说明身份。”
“怎么?”
“这是老款的,想必他当秘书时就穿来着。如今成秘书长了,还不换,说明这人有城府。”
沈秋雨急忙侧身,对那位“秘书长”说了声“你好。”
“秘书长”差点噎着,忙回礼,还顺便打了个嗝。
沈秋雨便掏出自己的名片“北平市警察局督察”,递给“秘书长”。
“秘书长”开始觉得沈秋雨举止怪异,待看过名片就眉开目笑,道:“哦,没见过你啊。”
“刚要去上任。你在哪里高就?”
“秘书长”递上一张名片,上写着:北平市政府副秘书长,马大帅。
叶平文瞧了眼名片,捅捅沈秋雨,得意地撅了撅嘴。
“马大帅?你就是马大帅!”沈秋雨兴致勃勃,“我们正要到北平拜访你呢。”
“这谁啊?”叶平文小声问沈秋雨。
“北平市党部主委。”沈秋雨道。
“那怎么副秘书长啊?”叶平文弹弹名片。
“兼的,兼的。”
马大帅也拿了沈秋雨的名片看了又看,说:“原来你是……,哦,等下了飞机,到我那儿好好聊。”
“好啊。”沈秋雨很开心。
其实马大帅是个对党国政治颇有心计的人,光《建国方略》就看过十遍,对蒋介石的革命哲学也颇有研究。他自认是个草根理论家,更结合了多年的实践,觉得自己前途宽广、无比灿烂。这样一想,自然心情颇佳,不免哼起了《四郎探母》。
他领着沈秋雨与叶平文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便招呼手下倒茶招待。而后热情地说:“欢迎啊!两位特工专家、铲共高手的到来,对北平地下党来说,可是噩耗啊。我和恩曾是老朋友了。他现在是蒋主席面前的红人儿,连破大案。北平么,共党呆得也不舒服。他们的组织也是建一次,毁一次啊。”
“早听说调查科前特派员在北平这边的成绩,也有赖马主委鼎力协助。”沈秋雨不紧不慢,把功劳重新划归了调查科。
叶平文也不甘寂寞,道:“经过了上海巨变,共产党肯定会变化策略,这就像抗原与抗体的关系。”
马大帅说:“叶先生的比喻不错。可我觉得下一步的工作是要打内鬼,清查那些潜伏在党国内部的特务。”
沈秋雨想起了钱英宁,不由得点着头。
马大帅接着说:“那么,怎么才能看出谁是卧底呢?”说着,他盯住叶平文。
叶平文看看沈秋雨,又看着马大帅,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样子,说:“我也很想知道啊,到底怎样的才算卧底呢?”
马大帅胸有成竹道:“我看,那些忽左忽右政治立场不坚定的、那些经常发表奇谈怪论不符合三民主义的、那些曾经是共党如今还藕断丝连的、那些特别廉洁奉公任劳任怨从不说啥的,都是可疑对象。”
“不好意思,我问一下,马主委是否廉洁奉公呢?”沈秋雨用轻松的笑容掩饰着话锋。
马大帅并没有在尴尬时区里停留,而说:“沈先生问的好啊,我也经常用三民主义和革命哲学自省。以沈处长的慎思,对付共产党怕是绰绰有余。北平行营侦缉处处长的位置还等着你呢,希望你能找出几个大间谍来。”
北平城,美轮美奂。初来乍到的沈秋雨便要叶平文一起去逛琉璃厂。叶平文也很高兴,以为自己的事业又像那古玩店装修重张,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琉璃厂里,买的、卖的、踅摸的、忽悠的、偷的、骗的、盗墓挖坟的,人还真不少,每个人背后都有故事。沈秋雨就喜欢这份热闹,能阅尽世态民风,还能发现很多趣事。这不,他们刚一到,就有人来推销了。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号称明朝的。
叶平文很懂行,便说:“你这沁不够漂亮啊,再拿回去腌腌。”
那人急了,道:“您这位可真是,这咸菜啊,好么!我这可是从皇陵里出来的好东西,寿衣沁啊,你看这紫的。”
“哪个皇陵?”沈秋雨问。
“这可不能说,说了还得了。”那人把玉给收了起来。
沈秋雨道:“你若是带我们去见那盗墓的,我就给你钱。”
那人把眼球当算盘珠子拨弄了几个来回,道:“真的?”
沈秋雨也不说话,只点下头。
那人便说:“走!”
叶平文不知沈秋雨啥意思,后者也不解释解释,这算怎么回事啊。他知道,琉璃厂不远就是八大胡同。他更喜欢在那儿呆着,可如今跟着沈秋雨来出差,毕竟人在江湖啊。
那人带着沈秋雨和叶平文来到一个小胡同。这胡同真破,破得让人来多少次也不认得。这塌那陷的,没两天就不知哪家的顶棚给吹没影儿了。这般沧海桑田,就是麻姑来了也一筹莫展啊。
而当他们进了一个小院,却豁然开朗。这院子很大,有很多个小间。沈秋雨立马猜想,这是用来做旧的小作坊,便闻到一股马尿味儿。
叶平文很不屑地瞧着,心想,骗高一尺,盗高一丈罢了。
那人叫:“索三爷,有人来了。”
“哦,是来买元青花啊,还是买宣德炉?”说着,打里屋出来一位,黑绸衫,金怀表,一把扇子。这扇子可真大,不像是用来扇风的。叶平文看出来,这是魔术道具。
那人听了索三爷的话就一愣,问:“哎,对了,你们是来买啥的?”
沈秋雨笑道:“我们什么也不买,是来讨教的。”
那人急道:“这算哪门子事儿啊。”
索三儿却说:“这样的买主来头才大,快请坐。”
“不敢,不敢。”沈秋雨坐下,又说,“我真的就是来求教盗墓技巧的。”
“哦,要问这个呀。”索三儿瞧了瞧那人,对他说:“你,刚才在哪儿?”
那人凑到索三儿耳边咕噜了两句。说罢,那人便走了,也没跟沈秋雨要钱,还冲后者诡异地笑了笑。
索三儿便稳稳地坐着,慢慢地说:“刚才带你们来的,是我的徒弟。我徒弟看你们二位不是等闲人士,我也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这里,上至三皇五帝、下到康雍乾,什么都能做出来。”
叶平文道:“三皇五帝的有啥?”
索三儿道:“有恐龙蛋。”
“呵呵,你可以卖到大英博物馆了。”沈秋雨说。
索三儿道:“做旧比起盗墓来,那不是很轻松么,何必非要挖人祖坟、自损阴德呢?”
叶平文说:“做出来的太臆造,会被方家笑话。”
索三儿道:“看来二位是要真东西?”
“真的。”沈秋雨认真地说。
索三儿道:“这盗墓的水可就深了,有这么几种啊。一种是我们去,回来给你挑。一种是我们去墓里,你在上面看着。还一种是我们一起下去。”
“最后一种。”沈秋雨说。
“你有什么本钱?”索三儿有些愕然。
“我有人,我的人都训练有素。”沈秋雨认真地说。
叶平文心里偷着乐。
索三儿就说:“这盗墓就好比开锁。锁的机关容易不,说容易也容易,那说的制锁。而开锁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逆过程,很难的。造墓如同制锁,而盗墓就是开锁。”
“有趣。”叶平文饶有兴致地听着。
索三儿接着说:“这墓也分三六九等,就跟胡同里的宅门儿一个样。大墓的门,最难开。从旁边钻洞进去吧,就靠手艺了。洛阳铲最地道,行家一眼就知哪里是墓眼。哦,墓眼就是可以打洞的地方……哎,问这位爷一句,你的人都是哪儿的?”
“侦缉队的。”沈秋雨略带戏弄地说。
索三儿听了,嘴唇泛白。
“你别紧张,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去我们侦缉队讲讲课,酬劳丰厚喔!”沈秋雨笑道。
索三儿还没回过味儿来,沈秋雨和叶平文已经走进了破胡同。
叶平文说:“有你的,这都能跟本职工作给联系上啊。共产党确实,里面机关重重。”
“到底有什么机关,就要靠叶兄指点啦。”沈秋雨含着笑。
下午时分,沈秋雨和叶平文来到北平行营侦缉处,却见张鑫已在等候了。
张鑫见过沈秋雨之后,就对叶平文说:“老叶,你好啊,又见到老领导了。”
叶平文说:“老伙计,你这胳膊怎么了?”
张鑫故作轻松道:“被人给暗算了。”
沈秋雨关心地问:“快好了吧?”
张鑫露出一副可怜相,却说:“不打紧。”
叶平文说:“他们还是老一套啊。”
张鑫说:“沈特派员此次来北平,我是日夜盼望啊。以前挂靠在警察局,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沈秋雨说:“警察局那边的身份不能丢,你还要保留。”
张鑫说:“这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能时时与沈处长、叶老在一起,心里踏实多了。近来我抓到了一个地下党,叫潘西汉。此人在莫斯科大学时和王明是同学,还做过李立三的秘书。后来得罪了王明,被贬到河北省委作宣传部长,在街上被我们的人给逮住了,现押在局子里。”
沈秋雨捋着头发道:“好啊,我这一来,就有头绪啦。”
叶平文说:“或许可以当个细胞。”
这时,秘书来报:“张将军有请。”
沈秋雨诺然。
张鑫自语着:“不抵抗将军,现在成了上司啦!”
叶平文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想着心事。
自从撤守沈阳,张学良就寝食难安。全国的唾沫都向他飞来,着实难以招架。目前,日军已占领沈阳及辽宁部分地区、长春乃至吉林大部;锦州遭到空袭,辽西尚在手中;黑龙江守军在马占山率领下,与日军激战正酣。
张学良料定此次东三省在劫难逃,辽西、黑龙江也只是时间问题。一百万平方公里的黑土地,三千万的同胞,二十万的东北军,孰轻孰重?张学良不想再向黎平问计了,只想投币问卜,正、反、反、正、正、正、反、正、反……
沈秋雨的到来让他很安慰,他太需要中央的支持了。北平的治安对他非同小可,以后或许他就要长时间以北平为第二故乡,暂把此地当奉天喽,可哪里去觅西湖歌舞呢。共产党若在京津闹腾起来,那自己可真就无家可安了。虽然他知道沈秋雨是陈立夫、徐恩曾的人,可对付共产党需要调查科的专业精神啊。
沈秋雨应召来见张学良时,还带了件礼物,以表未及时告见之歉。
张学良一看,是一只怀表。便问:“你是说时间还有?”
沈秋雨说:“在这多事之秋表一表我的情怀,也就是这怀表啦。”
张学良笑道:“你来北平上任,是对我的支持。素闻你的才干,今日也成了我的部下,但我们主要是合作啊。东三省的事我就不和你说了,京津的事就拜托你了。”
“张将军如此器重,我这里有个建议。”
“讲吧。”
“在东北军里搞一个试卷调查,分成将领篇和士兵篇,测试一下他们对九一八事件、时局、共产党的看法。”
“主意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张学良眉宇舒散,双手抚着沙发。”
夜里,沈秋雨躺在床上,能听到一辆辆汽车隆隆穿过心扉,变成坦克大炮。故意的吧,难道今夜注定无眠?清风袭来,经过胸前,像是整个北平都飘在他身上,而家与国也就浮在这上面。
第二天一早,沈秋雨和叶平文就来到市警察局,提审潘西汉。沈秋雨让叶平文在隔壁旁听,自己则进了审讯室。
潘西汉低着头,像是盯着附在地表的乌有之乡。
沈秋雨装作看资料,暗自观察面前这位共党分子,怎么看怎么像丧失了斗志。便道:“听说潘先生办过《红旗》杂志,博学多才。所以我就想请教个问题,这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不是可以殊途同归呢?”
潘西汉也不答话,只在脑子里玩味着香格里拉风情。
沈秋雨接着说:“我觉得是可以的。无论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都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好日子,都是为了人民拥有天赋的权利……”
潘西汉突然说:“这你就说得不对了。在共产主义者看来,没有什么天赋的权利,权利都有阶级性。”
“就算有阶级性吧,可共产主义社会里不是没有了阶级么。”
“那是以后,现在的主要矛盾就是阶级矛盾,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斗争。”
“国父早就说过,要节制资本了。”
“节制资本不够,要彻底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
“那共产党为什么要和国民党合作北伐呢,难道为的是铲除军阀之后再一刀两断吗?”
潘西汉一愣:“谁让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的。”
“这么说,如果蒋主席不发动政变,共产党还会继续合作下去了,还会继续遵循三民主义了?”
“是啊。”
“那么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斗争就不提了吗?”
“我党只是暂时不提,以后还是要提的。”潘西汉挪了挪屁股,弄得椅子吱扭一声。
“什么时候呢?”沈秋雨追问着。
潘西汉没说话。
“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即使按马克思的原意,也是先进行资产阶级革命,而后才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上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不是吗?现在,资产阶级革命还没完成呢。”
“你不能这么教条地去理解马克思主义,苏联不是已经社会主义了。实践出真理,要试才会赢。”
“为了你们一个主义,就拿四万万同胞做实验品,对吗?再说,现在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很快国内就要全面抗战了,国共也不会再这样敌对下去了,你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斗争还有市场吗?难道说,等抗战胜利了,再提?我看啊,共产党这么闹下去,抗日势必很艰难。”
“是共产党不抗日,还是国民党不抵抗啊?”
“国府还没做好准备,所以目前还不能公开地全面动员、对日宣战。”
“那也不能一枪不放就撤吧,沈阳!”潘西汉有些激动。
在沈秋雨看来,潘西汉现在的状态最有利于做思想工作了。便说:“那是张将军自己决定的,他军权在握。”
“我不信!”
“呵呵,你是不信,我也不信。可张将军是封疆大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叶平文在隔壁,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回想起自己当初在汉口被捕的情形。他在潘西汉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到。潘西汉,怎么能和自己相比呢。他决定,去说服潘西汉。
叶平文起身,出门左转,又推门进来。道:“潘同志,可认得我么?”
“叶平文?”潘西汉惊讶道。
“是我。”叶平文应道。
潘西汉厉色道:“你叛变了,是不是想让我跟你学?做梦!”
叶平文和颜悦色地说:“你会跟我学吗?你只要跟自己学就可以了。我也曾为共产党服务很多年,到如今归顺政府,自首自新。这是大势所趋,国共合作更是大势所趋。到那时候,你那些阶级斗争的学说就统统没用了。可是,你还有家、还有父母、妻儿。哦,还有你这一肚子学问,不会只装着矛盾、斗争这两样吧。”
潘西汉沉默半晌,说:“我确实想回家做做学问。如果有抗日的那一天,也愿意投笔从戎。”
“为国出力,匹夫有责。我也会的,老潘。”叶平文走到潘西汉面前,拍着后者肩膀。又说,“到那时候,国共就是一家了。”
沈秋雨道:“潘先生,我觉得有个问题我们都可以思考一下,到底这是谁的国、谁的家呢?”
潘西汉又作思考状,其实就是想让自己的心思再拐一个弯儿。却道:“我,可以自首。但,不会为你们做事。”
沈秋雨说:“写个悔过书,就可以恢复自由了。以后的事,我们以后再谈。”
潘西汉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