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地下北平 春秋书店

北平的初夏,天气还不怎么热。杨柳依依,芳草萋萋。骆驼祥子们在街上奔忙,有的叮哩咣啷,有的默默而行。前门楼子明晃晃的,西洋风格的窗檐像道道牙膏压在灰色的砖牙上。这一派民国气象,正是黄金十年的中期。

夏一钧和老婆从前门火车站出来,直奔大栅栏。大栅栏离火车站也就几百米,一跨步就到了。这里集中了很多知名店铺,什么瑞蚨祥、内联升、六必居、张一元、长春堂、月盛斋,匾额堂皇,招牌飞舞。还有几座戏园,戏品不穷,名角辈出。

夏一钧这次辗转来到北平,为的是和陈远联络,接受新任务。他和老婆很久没来北平了,于是计划好好逛逛,熟悉环境、以利潜伏。这里不比上海,认识他们的人几乎没有,因而是一片新海洋。

他们来到同仁堂,上了二楼。空气里泛着草药味儿,有点涩,有点苦,更有点香。夏一钧倾心一闻,舌头也在捕捉。一个戴着蓝花袖套的伙计,唇下有一颗痣,痣上三根毛。就是他!夏一钧上前跟他搭腔,买了两盒牛黄清心丸。

回火车站取了行李,他们便找了家旅舍住下。打开药盒,夏一钧找到那一颗特殊药丸。剥开药丸,见里面有张纸条,上面写着跟陈远接头的地方。

夏夫人在收拾衣物,仿佛要长住下去似的。

夏一钧便说:“等下我去找陈老板,你先别收拾了,等我回来,也许又要搬了。”

“我跟你一起去。”老婆说。

“我自己去吧,以后逛的机会多的是。”

“我怕你走丢了。”

“呵呵!这里哪有上海那么洋气,不会丢的。”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人还很质朴,也喜欢早婚。一个大龄男子或单身汉是很怪异的,极易受到怀疑。因而,共产党的组织对这样的地下党员也很关心,会给他们配一个异性来一起住机关、假扮夫妻。有些呢,后来就假戏真做,将爱情与革命结合在了一起。也有些是强扭,住机关居然住出了杀身之祸。

夏一钧有老婆,也就不用跟陌生女人住机关,这实在是一种幸运。老婆董洁,是夏一钧的大学同学。董洁还不是党员,也没入党的想法。夏一钧曾多次启发她,可她就是个城市小知识分子,喜欢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她对夏一钧说,这辈子我入了你这个党就够啦。她这话听起来和她的主义有些矛盾,或许这就是女人,这就是女人的辩证法吧。

鸽群掠过,哨音如磬,回荡蓝宇。在一个胡同里,夏一钧找到了纸条上说的那个四合院。门不大,只有两个户对。夏一钧叩响门环,叮叮当当的声响立刻衍生出一段京腔京韵。

陈远正好在。

“陈老板,你好!”夏一钧很兴奋,又能听陈远讲笑话了。

陈远和夏一钧握手,道:“一路辛苦!沿途的军阀没列队迎接你么?”

夏一钧说:“走的匆忙,就不打扰地方了。”

“组织上让你加入到刚刚成立的北平特组,你会觉得很熟悉、很顺手的。”

“谁负责?”

“吴方。”

“哦。”夏一钧听了有些失望,他本以为会是陈远负责。

“北平特组的任务是,哦,也没什么好讲的,你是老特工了嘛。上级同志特别说,北平特组不与地方党组织发生任何联系,独立工作。”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吴方?”

话音就像是一道推力,里屋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道:“别来无恙啊!”

陈远赶紧把夏一钧和吴方互相引见了。

夏一钧拱手道:“你是我的新老板了。”

吴方还了礼。

陈远说:“吴方同志的斗争经验那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啊。”

吴方说:“也就一书包吧。我就是带着这书包,去的石友三那里,那里形势还不错。”

“他是个倒戈将军,三姓家奴,不可信的。”陈远道。

“我做的是他部下的工作。”吴方解释道。

“好,我们就讨论一下吧。”陈远为二人拉开了椅子,而后严肃地说,“原在天津的中共河北省委二月份遭遇严重破坏,大批干部被杀,还有一些同志被关押。组织为营救做了大量工作,目前大部分同志已被救了出来。新的省委也在北平成立,重打鼓、另开张。同志们啊,叶平文事件教训惨重,上海地下党步履维艰。对于叶平文,人人皆可诛之。”陈远这时的表情很不自然。

夏一钧瞧着陈远,说:“叶平文一直唠叨要著书立说,叛变之后会不会,哦、他倒是可以出合法出版物了。”

陈远冷笑一声,说:“合法也是相对的。”

吴方道,“虽然我没见过叶平文,但久闻大名,现在是大臭名了。他在上海搞的还是很有一套。我想在北平特组一定要搞得和上海地下党既一致,又有特色,以适应北方干燥的政治环境。”

夏一钧说,“我觉得,对叶平文,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好主意!”陈远哈哈笑起来。声音忽而压低,道,“最好能搞到一本叶平文的大作。”

夏一钧回到旅舍,就带着老婆搬到银坠子胡同。这里就成了北平特组情报科的机关,夏一钧被任命为情报科科长。此外还有三个科,总务科、行动科、交通科。这个组织体系就是照搬上海地下党,毕竟工作就这几类。

银坠子胡同位于西城,毗邻西四。胡同不长,还算齐整、干净。红门,小窗,门墩儿,妞妞,不时传来叫卖,抑或嘁嘁嚓嚓的磨刀声。院里的石榴花红得像要化了,牵牛花灿烂得再没人管就要飞走。

夏一钧的身份是从上海来北平做图书生意的书商,开了个春秋书店。两个伙计马明远和胡尚都是特组成员。

春秋书店靠近西单绒线胡同,是个二层建筑。一层摆的是合法出版物,还有报刊。二楼就是特组人员接头开会的地方。闹中取静,越热闹的地方越安静吧。

正在二楼看书的吴方见夏一钧进来,就说:“你看上去好憔悴啊。”

夏一钧说:“捣腾书是个累人的活,怎么现在的书都那么重呢?”

吴方富有学究气地说:“可能是白话文越来越成熟了吧。”

夏一钧笑道:“照你的说法,那么就是文言文拯救了大熊猫啊。”

吴方沉思着。众人也觉得莫名其妙。

夏一钧又说:“因为文言文书写起来省竹子啊。”

大家恍然大悟,连说有理,还说怪不得鲁迅的风格是文白参半,为的就是掌握篇幅。

这时,陈远推门进来,说:“你们都到了啊,来迟一步,抱歉。我在路上遇到鬼了。”

“什么鬼?”众人忙问。

陈远道:“张鑫。此人曾是上海地下党的人,据说后来被当局枪决了,却活生生地出现在大街上。他没看到我,我化装了。我就盯着他,走了一路。结果你们猜,跟他到了哪里?”

“哪里?”大家知道陈远很幽默,也就齐声应和,期待着悬念掉到地上,“砰”的一声。

“红楼。”陈远挑眉道,敌人很狡猾啊,经常放出些假消息。

夏一钧说:“他去红楼干吗,不会是去借书吧?倒是可以查一查。”

陈远便道:“先不说鬼了,还是说正事吧。我们第一批发展的特组成员,是核心。现在呢,我们要发展第二批了。我建议在国民党内部布置一些闲棋冷子。他们平时不动,行为跟一般国民党没两样,该反共时反共,我们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反共成绩。等到需要他动的时候,就一击致命。”

吴方说:“嗯,这才是奇兵啊。”

夏一钧说:“那么,闲棋冷子的标准是什么呢?”

陈远说:“要在国民党的要害部门的。可以找那些历史有问题的前党员,写过悔过书的也没问题。哪怕他在政治上还在摇摆中,内心还感到痛苦,就可以争取。不拘一格,放手去干!”

夏一钧说:“这是策反心理学啊。”

吴方点着头。

屋子里的人原本就激情满怀,听陈远这么一说更两眼放光。

周正与吴方是同乡加同学。他说:“据说张学良在东北很被动,对共产党也有同情,或许可以合作吧。”

吴方说:“现在我们摸到的情况还很模糊,需要研判。”

陈远说:“我马上就要启程,去鄂豫皖。临别之际,我给北平特组的赠言是:大胆选择,宁缺勿滥,女娲补天,小心夸父。”

吴方说:“特组就是个神话啊。”

夏一钧来到红楼图书馆,说自己是个很有成就的书商,想给图书馆进些书。他事先开列了一个书单,把时下流行的书放进去了。

接待夏一钧的副馆长戴着副厚重的眼镜,穿一件足以与孔夫子比肩的长衫。他看着夏一钧递过来的书单,说:“鸳鸯蝴蝶派已经被我们北大教授在十年前就批臭了。”

夏一钧指点着书单,道:“这是新鸳鸯蝴蝶派。”

“哦?”副馆长扶着眼镜,问:“还有什么派?”

“还有海派,怎么样?”

“殖民地文学,能怎么样呢。”

“与左翼文学抗衡,百花齐放啊。”

“可是,读者会喜欢吗?”

“您这是图书馆,不是书店。图书馆就是要兼容并包啊。另外,为了能及时准确了解您这里读者的趣味,我想看看你们的借阅登记表,作个阅读趣味调查。我知道,你们这里也接待社会人士,是一个开放的图书馆。”

“你这个方法好啊。可登记表很多啊。”

“我想倒着看,从最近一个月看起。看到我觉得可以了,也就不看了,而后给您提供一份建议性的书单。”

夏一钧坐在会议室里,独自翻着前天的登记表,发现了一个名字。字迹好熟悉,或许就是他。居然用了假名:石守春,还挺有诗意。

上海地下党有一份秘密文件,就是采集每个重要成员的字迹,而后拍照复制。陈远把这份文件交给了夏一钧。夏一钧来之前已经把这人的笔迹反复欣赏,并且带来了字迹照片。他又看了眼这人登记的机关名称,北平市警察局。

石守春,或许就是张鑫。他本是夏一钧的同事,原在上海地下党的总务科,叶平文叛变后不久被捕。据说牺牲了,可怎么会出现在北平。如果还活着,就差不多叛变了。如果在警察局上班,那就能确定了。看看他借的书,《海上花列传》。这书里有什么玄妙吗?想着,夏一钧便借了一本《海上花列传》。

夏一钧在警察局外守候了三天,张鑫没有出现。其间,夏一钧也去门房打听石守春,门房说不知道有这个人。夏一钧疑惑了,是他狡兔三窟,还是自己乾坤颠倒。

守候时觉得无聊,夏一钧就翻开《海上花列传》看了起来。这书描写的是上海妓院里嫖客与妓女的情感生活,对话采用苏州土白。此作堪称后《红楼梦》之经典,既模仿之,又有超越。那么,张鑫,或者石守春,为什么喜欢这海上花呢。回到家,夏一钧依旧在想。

“你眼睛怎么肿啦?”慵懒的董洁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夏一钧,惊道:“一夜没睡啊!”

“我看完《海上花》了。”夏一钧揉着眼睛。

“你好有心情啊。”

“我在研究呢。”

“看就看呗,还得找个好听的理由哩!”

忽然,夏一钧想到书中有个情节,说的是在清朝衙门里做事的时髦老爷王莲生被妓女沈小红叫来,沈小红怪他去找了张蕙贞不理自己了。这个张鑫,莫非也去找了个张蕙贞——夏一钧用沈小红的心思想着。那么这个张蕙贞在哪儿呢?哎,对啊,张鑫在上海的时候就喜欢去玩,莫不是他去了八大胡同。那地方,容易藏身。至于他在警察局的身份,很可能是徐恩曾给办的吧。

北平特组的行动科搞来五支手枪,还从南方的一个军工厂偷偷买来炸药。另外,还特别聘请到一位教授枪法的朝鲜籍教官,和西北军骑兵师的神枪手马登科。据说马登科射击不用瞄准,沉默时闭月羞花,一扬手就沉鱼落雁。

去哪里练习呢?北平没有海,只能去塘沽了。于是,教官就带着马登科等人到塘沽,租了条游艇出海。同行的还有行动科科长周正,他想见识下同志们的身手。

“砰”的几声枪响,红队队员的子弹射向海面上漂浮的小旗。

教官摇摇头,不满地说:“这样的水平恐怕只有被暗杀的份儿。”听得出,他的北方话说得很溜。他瞧瞧马登科,示意后者开始。

马登科不看目标,背对着。而后手腕一弯,便是一枪。

“中了。”大家惊呼。

周正见了,也很欣喜。但他觉得马登科是旧式军人出身,思想意识上还很落后。便说:“打得好啊,马登科同志。你现在是红队的骨干,你的目标就是那些大叛徒、大特务。”

马登科说:“我是个职业杀手,样子有点冷,绝不会手软。”

周正说:“光是手硬还不够,还要把心也给练硬了,就是心中要有信仰。”

马登科还是那句:“我是职业杀手,可能会有点冷。”

周正笑道:“思想转变有个过程,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把心给练硬了,你就完美了!”

马登科瞄了目标,又是一枪。没中。众人很失望,不禁“嗨”了一声。教官疑惑地望望马登科,又看着周正。周正则把疑惑交给了马登科。于是马登科默然转身,再次准备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