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书正愁无钱补偿家庭那笔债。听着一枝花这句话,心里好像开了两扇门。他暗地里跟刘克柱合计,叫刘克柱把双阳这个地方的绅士、富户、巨商、大贾开个名单,标明产业,得空好去收拾他们。
刘克柱原本不是双阳人,对双阳的详细情况并不熟悉,可他猛然想起了顾八奶奶的老公顾八来,顾八来双阳的年头比他早,又开设赌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和他有交往,对双阳情况了如指掌,就提议向顾八探听。玉龙书听了,想了想没做正面可否,只是嘱咐要慎重。
顾八自从来到双阳之后发迹起来,开设了赌场,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加之有他老婆和喜春堂笼络警察、马巡队和驻军,各方面都有关照。所以,他开设的赌场,赌客盈门,繁荣兴旺。
有一次,蔡星常的堂弟蔡三癞子到顾八的赌场赌钱,一下子把老婆输给顾八了。顾八仗着他老婆与官府都有勾搭,真的就把蔡三癞子的老婆架过去了。三癞子也是个赖皮,输了老婆就想耍赖,可他老婆也跟他过够了,恨不得快点离开他,反倒说什么也不回去了。三癞子一看没了招儿,只好托人央求顾八再多给他几个身价钱,顾八一想真的一毛不拔地也说不下去,就做个人情给二百银元身价钱。这以后顾八总也不回家了,整日住在赌场里。当然,顾八奶奶也更不去过问,两个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刘克柱是单身光棍,下烟花、嫖野鸡、住赌局是他的常事。刘克柱这次来双阳当了警长,有了势力,所以跟顾八奶奶、顾八来往的都很亲密。这天他到顾八赌场去找顾八,正好顾八独自一个人在喝酒,见到刘克柱来了,就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刘克柱常到顾八这里来,是顾八赌场的常客。又与顾八这个新老婆不太利索,见顾八热情接待也就不客气地上了桌。顾八又喊她老婆添菜,两个人面对面喝起酒来。他俩喝了一阵子闷酒,刘克柱想起要问的事儿,就停下杯箸,眯着眼瞅着顾八问道:
“唉,我说老顾,双阳这个地方,有哪些人是大财主?”
“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你刘警长还要绑票不成!”顾八硬着舌头反问道。
“不,老顾,咱们是借扯闲白添酒兴,光喝闷酒有啥意思。”
“对,借扯闲白就算添点下酒菜。”
刘克柱还想往下问,富商大贾都有谁?还没等开口,顾八喝了口酒,醉咧咧地接着说道:
“你刘克柱是个不拿事儿的人,你没听人说的那个顺口溜儿吗?”
“怎么个顺口溜儿?”
“嘿,编的可贴乎啦”。
“弯弓射雁,葛扁子穷算,李朋完蛋,六寡妇事最难办。”
刘克柱听不懂是什么意思,顾八咽了一口菜,放下筷子,两只醉眼盯着刘克柱问道:
“懂吗,克柱!”
“不懂,不懂,你解释解释咱们听听是啥意思?”
“嘿,我知道你就是不懂吗!”顾八又端起酒杯和刘克柱对了一杯酒,自作得意地解释道:
“这第一句里‘弯弓’是二道弯子的西门老弓家。‘射雁’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射到东海沿,老弓家的土地早先本来东边在东海沿,后来嫌不好经管都送给别人了,在这双阳东二道弯子安根立了业。这第二句“葛扁子‘穷算’,是说葛扁子能算计,他发家致富是由穷抠细算来的。第三句,这个李朋是双阳南五花顶子一个土财主,他有五百多垧地,吃千多石租,烧锅街还有个烧锅。他为人胆小如鼠,树叶掉下来怕碰破脑袋,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说也可笑,他有个大姑爷,在黑道上混过,李朋就怕人说她大姑爷当过胡子。记得前年有个挺体面的过路人,到他家去着找宿,说在路上遇见了土匪,李朋以为是路上遇上了他大姑爷,就吓得亡魂丧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个过路人看他那样子,以为不愿意招待生人就走了,那人一走,把个李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惟恐人家去报官,就忙叫管帐先生追上那人给了两块银元才放心了。”
顾八信口开河地瞎说。刘克柱一听,顾八讲的事儿也觉得很可笑。他想,一个人胆小到了那种程度,那就没法再活下去了。顾八笑了一阵子,又呷了几口酒,接着又想起六寡妇的事。他说:
“要讲敢做敢当,还得数曲六寡妇,别看是个女流之辈,生死不怕。”
刘克柱听到这儿,借着点儿酒劲儿不服气地说道:
“八哥,你这话未免给男子汉丢脸,我想六寡妇不过是个女的,又没有当家的给撑腰眼儿,有啥了不起的。把她说的那么神气!”
“嗨,我的刘警长你哪里知道,这曲老六是这双阳境内的一霸,有人说赛半仙还是他的徒弟呢?”
“赛半仙,是不是鼓吹蔡二老爷当皇帝那个赛半仙?”
“不是他,还有谁啊!”
“啊,他们还有瓜葛呀,她住在哪儿?”
“西城外曲家营。”
刘克柱听到这里,着实犯了寻思。他想详细打听一下六寡妇的情况,又怕引起顾八怀疑。就自言自语地叨念道:
“谅一个臭娘们儿还能有啥了不起的本领,不是我刘克柱夸口,一个扫堂腿就叫她来个嘴啃泥!”
“老弟,别看不起六寡妇是个女的,她的根底可深了。据说她爹叫曲天星,是河北沧州人。会飞檐走壁、金钟罩铁布衫儿、油锤贯顶、十三道横炼。论力气,能横推八匹马、倒拽九头牛。”顾八把从说书馆听来的话,一下子全用上了。他为了证实曲天星本领高,又接着编下去:“那曲天星来关东之前在关内是个江湖大盗,因作案太多,遭到官府通缉才逃来关东趴风的。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六寡妇。他把全身武艺都教给了他的女儿,所以说六寡妇了不得就在这儿。”
刘克柱听了禁不住问道:
“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叫六寡妇呢?”
“忙啥,你往下听啊。”顾八因为正说在劲头上,刘克柱拦着他这话头儿,有点儿不高兴,不耐烦地接着说:“姓曲的来双阳曲家营以后,就给他女儿娶个丈夫,过门儿不到一个月,那个女婿就归了西了,女儿就守了寡。”
“啊,原来招的那个女婿是曲老六啊!”刘克柱自作聪明地说,“不然,为什么叫曲六寡妇呢?”
“哪里,那个女婿根本不姓曲。”
“那干嘛叫曲六寡妇呢?”
“你听啊,还有下文呢。这小寡妇没挨过三期,他爹又给她找个膀大腰圆的庄稼汉,说也奇怪,入赘没过十天又无常了。就这样死了找,找了死,不到一年死了六个,从那才叫的曲六寡妇。”
“怎么再不找了呢?”
“谁敢干呢?你要哇!”
刘克柱听了,沉吟了半天,又抬头瞅着顾八问道:
“你说的是会武艺的事儿,那与有钱没钱有什么关系?”
“这事,说的话就长了。六寡妇那个爹也很不清楚。据说一年之内,那个爹常不在家,也不知道是到哪里去干啥?可当他回来的时候呢,总是车拉马驮地弄回来很多东西,就因为这个,邻居们都说她有钱。”
“有钱,不一定难办事儿,你说六寡妇事儿难办干啥?”
“她家搬来曲家营不少年了,可一次也不与别人交往。东西邻,南北院儿,谁也没去过她家。她也不出来求人儿,所以说她难办事儿。”
“不到一年,死了六个丈夫,也不求人来帮助发送出殡呐!”
“她招的都是单身汉,死了就自己用车拽出去埋了,人们只能看见坟堆儿连人都看不见。”
“这也怪了,埋的能是死人吗?”
“不是死人是啥,六寡妇还天呀地呀地哭呢,若不怎么能知道是她当家的死了。”
他俩唠到起劲儿的地方,酒也不喝了,干脆就对面儿唠了起来。
“六寡妇多大岁数啦?”
“我就今年春上看见她一回,看容貌也不到四十,也就是三十多岁儿吧。”
“她爹多大岁数了?”
“听说死了,详细情况不太知道。”
“她家除了她爹还有谁?”
“她还有一个姑娘,是个梦生,想是先前那个男人留下的。”
“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王八了,能那么准当是谁的?纯粹是扯他妈的的蛋!”
“反正是有个姑娘,另外她还有个老妈子。”
刘克柱对这六寡妇很感兴趣,但他还是不太相信她有钱,所以又细追问一句:
“她到底有多少钱?”
“谁也说不准,反正都说她特别有钱,有干货,是这双阳的首富。”
“她能比蔡二老爷还有钱!”
“蔡二土地多,六寡妇有干货,没有土地啊。”
“啊,我明白了,这‘有钱’二字不过是人们瞎猜,不一定是真事儿!”
“瞎猜!”
“哗,啪嚓,唿嗵!”夹杂着叫骂声,赌场上打了起来,顾八再也不顾往下白话了,跳下炕,奔赌场跑去。刘克柱趁机喊来了顾八的小老婆耍了一阵子,夹着尾巴溜回了警察局。
他到局里打个照面儿,跑步到了局长公馆,把顾八说的事全部报告给玉龙书。玉龙书听了,对曲六寡妇很感兴趣,特别使他感到有兴趣的是与赛半仙有瓜葛和埋六座坟的事。他俩合计一通儿,决定以巡视乡村为名。首先,去曲家营六寡妇家一趟,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曲家营是个挺利落的小屯子。村子内人家都姓曲,曲天星就是慕曲家营这个姓搬来的。这屯子后面,是一带土岗,土岗西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儿,由南向北流到土岗后再折向东北,流进双阳河。屯子的房屋都建筑在土岗的前坡,人家不多,单摆成一趟线,由东向西共二十一家。家家门前是菜园子,园子前面是乡道,乡道两旁一色是高大的垂柳。乡道南面是手掌也似的平川地,一眼望不到边,过往行人一经过这个屯子都羡慕这曲家营,家家窗明几净,户户杨柳垂青。特别是阳春三、四月后,岗上的桃李花一开,门前的垂柳一吐绿叶儿,更使这个小屯子婀娜多姿。
屯子最西头的一家与众不同。砖院墙黑釉子大门,门两旁安放着两块上马石,那就是曲六寡妇家。她家的围墙足有一丈高,两扇大门,一年内开不上几回,成了“虽设门,而常关着”的人家。
就是刘克柱去顾八家的第二天,玉龙书与刘克柱吃完早饭,骑马奔曲家营走去。因为路程不远,没一袋烟工夫就到了。他们早就打听明白了,知道是西头的一家。所以,就直奔六寡妇家走去,他俩到曲家门前下了马,刘克柱前去敲门,少顷,大门上的小门儿开了,由里面探出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女人头脸儿,她向外张望一下问道:
“找谁?”
“找姓曲的。”刘克柱顺口回答道。
“这屯子人家都姓曲,不知找的是哪家?”
那女人的反问,把刘克柱问难住了。本来只知道叫六寡妇,可当人家面怎么好叫六寡妇。他干巴着嘴回答不出来。玉龙书见他递不上当票了,忙接口回答:
“我们是来拜访六奶奶的。”
院内的妇女听了,不禁好奇地又仔细打量了玉龙书一眼,才有礼貌地回答说:
“请二位老爷稍候,待小妇人就去通报。”
小门儿吱扭一声关上了,不一会儿,院内有了脚步声,大门开了,走出一位穿着非常阔绰,年龄在三十上下岁的一位雍容尔雅的女人。只见她容长脸儿,大眼睛,双眼皮,鼻子嘴长得也比较端正。她没施胭脂,两颊和嘴唇儿红润有色,乌黑的一头秀发下面配上两道新月般的弯眉,显得格外年轻。那女人走到玉龙书和刘克柱面前,对他俩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彬彬有礼地道了万福。接着,她两只眼睛盯着玉龙书似笑非笑地说道:
“不知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玉龙书一看,这女人挺开通,知道她就是曲六寡妇。但没问明白是不能贸然回话的。于是,向前迈了一步,温和地反问道:
“六奶奶家是这里吗?”
“是,小妇人就是曲老六。”
玉龙书一听,确是六寡妇,忙寒暄道: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芳容,真乃三生有幸!”
六寡妇听了,没忙着回答,先用两只眼睛死盯了玉龙书一眼,抿着嘴儿,笑了笑,从容地回答道:
“过奖,过奖!敢问老爷贵姓高名,在哪里治民?”
“小可姓吴,就在本县警察局混事。”
“啊,原来是局长大人,快请,快请!”
六寡妇乍一听出是吴局长,表现有点儿慌张,但立即又平静下来,做着手势向内让客,玉龙书把马缰绳递给了刘克柱,迈步进了大门,刘克柱也随后牵马走进院里,把马拴在柱子上。六寡妇进院后招呼刘妈关大门、喂马。然后紧走几步,赶上玉龙书他俩,一同走进上房。玉龙书走进屋里,用眼睛扫视一下屋内的一切,只见这间正房内摆设的整整齐齐,香案上摆着很多件珍贵的古玩、自鸣钟、南泥壶,JDZ的细丝茶盅,没有一件儿不是贵重的器皿。炕上铺着大红星星毡,窗台上还放着盆花。进屋后,六寡妇的眼珠随着玉龙书的眼睛转。在她看出玉龙书已经对这间屋子初步有印象后,忙热情地让坐。玉龙书和刘克柱落了座,六寡妇亲手由西洋暖瓶倒出热水来,泡了两壶盖碗茗茶,送到二人的座前。然后她在一旁斜着身子坐下,满脸堆笑地轻启朱唇瞅着玉龙书问道:
“局长大人这次前来敝舍,不知有何见教?”
“没啥大事儿,来双阳很久了,也没到四乡八屯拜访。今天是专程前来拜访六奶奶来了。”
“岂敢,岂敢!”
她说着用眼角扫了一下箱盖儿上的那座自鸣钟,眼睛转向玉龙书诚恳地说道:“天不早啦,请大人在寒舍用过午饭再走吧!”
“不敢打扰!”
“局长把话说远了,都是你的子民,哪家都应该供奉,就请大人赏个脸吧!”
她说完这句话,也没等玉龙书允许,仰起头对着隔壁大声命令道:“小华,去告诉刘妈,赶快收拾午饭!”她加重语气:“要一定做的像样!”
“妈,谁来了,要做上等酒菜?想是我半仙哥活过来了!”
“少废话,快去!”六寡妇心有余悸地偷看了玉龙书和刘克柱一眼,然后把眼光又盯着玉龙书问道:“局长大人,敢问这位贵姓?”
“我叫刘克柱,是局里的外勤警长。”刘克柱加重了“外勤警长”四个字,显然是在标榜自己的身份。
“啊,原来是刘警长,怠慢,怠慢!”
刘克柱又谦恭了几句,坐着喝茶。六寡妇边喝茶边不错眼珠地盯着玉龙书,瞅的玉龙书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为了排除这尴尬局面,玉龙书开口问道:
“六奶奶贵庚?”
“虚度四十一岁。”
“哪里,哪里!六奶奶真会开玩笑。”
“确实,确实。”
六寡妇仍是不错眼珠地瞅着玉龙书,这时刘克柱正在集中精力看墙上贴着那张“断桥残雪”的年画呢。听了玉龙书他们俩的对话,又听六寡妇说虚长四十一岁,禁不住回过头来去看六寡妇一眼。只见她红晕着两颊,眯着两只俊眼,脸上带着笑容,傻看着玉龙书。看那个样子好像新嫁不久的一个小媳妇儿在注视着心爱的丈夫一样,既憨又痴,十分招人喜爱。他又从年龄上来衡量一下六寡妇,只见她乌云漫卷,两鬓刀裁,桃花粉面,唇红齿白。论年纪顶多也不过三十岁,若说是四十一,把死人都说翻身了也没人相信。他又扭脸去看玉龙书,正赶上玉龙书也扭脸去看他,两人可能是想到一处去了,互相笑了笑,咂咂嘴,同声说道:
“可能六奶奶会导气法,能返老顽童,不然,就是地仙儿了。”
这句话引起六寡妇的高兴,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因为她这个人就是喜欢别人说她长得年轻,听不下去别人有损她半点尊严的话。说她是地仙,她简直都乐到极点了。所以,她这笑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而不是做作。玉龙书出入官场多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玩弄女人的本事更是一般人所不及的。所以,他跟六寡妇越唠越投机,越唠越高兴。他们正在互相吹捧、喜笑颜开的当儿,刘妈把饭做好了,来请示摆饭的事,才结束了他们的话头。
刘妈把八仙桌挪在地当中,放桌上三只鎏金边儿的细瓷小碟,三只古色古香的高脚杯,三副象牙镶金边儿的筷子。六寡妇请玉龙书做了首席,刘克柱打横,她自己坐在下首相陪。刘妈用食盒送来了十个菜,一色是用名贵的瓷碟盛着。刘克柱细看一下桌上的菜肴,虽说没有龙肝凤胆,却也都是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这桌佳肴就是在县城里的醉仙居也未见能够做到。可见六寡妇用心之盛了。这时,六寡妇用一只细瓷镶金边酒壶,给玉龙书和刘克柱各斟上一杯贵州茅台酒,然后自己也满上一杯。她斟完酒,眯着眼睛,瞅着玉龙书说道:
“局长赏脸,请干这一杯!”
玉龙书本是海量,再加上六寡妇至诚,真所谓情酒红人面,也没谦让,举起酒杯就干了。六寡妇又去劝刘克柱,刘克柱也一扬脖吞下去了。六寡妇见客人都干着杯,抿嘴笑了笑,说了声小妇人放肆,也一扬脖干了。就这样,推杯换盏,他们一连干了三杯。刘克柱本来酒量不大,再加上喝的急了一点儿,第三杯酒下肚后就睁不开眼睛了。六寡妇一看,知道他是不胜酒力了,就忙命刘妈把他扶到东厢房北头的书房休息去了,六寡妇又对刘妈说:
“你去好好照顾刘警长吧!不招呼你就不用过来了。”刘妈应声退了出去。这时席上只剩下玉龙书与六寡妇两个人,六寡妇的两只俊眼滴溜溜地在玉龙书的脸上乱转,那个经酒愈红的小嘴和那绯红的脸颊,总是留着笑意。此情此景真叫玉龙书销魂,几乎有点儿把持不住自己了。他俩又干了四杯,前后已经喝了七杯,玉龙书感到吃惊。他想:有这样酒量的女人还真没见过呢!同时也就更使他怀疑她的年龄了。因而停杯问道:
“六奶奶,你今年到底多大岁数了?”他怕她再不实说,就又补充一句,“你不要撒谎!”
“玉老爷,小妇人确实四十一岁,这是一点儿也不含糊的!”
玉龙书怀疑地摇了摇头,但并未再追问。这时,六寡妇又拿起酒壶来,给玉龙书斟了一杯酒,同时自己也满了一杯。玉龙书本打算不喝了,他想看看壶里还有多少酒,就顺手拿起酒壶先用手掂了掂,然后又去细看壶上的花纹。他这一看不要紧,却使六寡妇错会了意,她呼地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一杯酒送到玉龙书面前,似嗔非嗔地说道:
“局长,请尝尝这杯是水还是酒?”
玉龙书一愣,知道她是错会了意。忙陪笑说道:
“我是要欣赏一下那壶上的花纹,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他把自己的那只杯故意当作六寡妇的酒还了回去。六寡妇哪里肯依,假装要同玉龙书换杯。玉龙书带着请罪的语调说道:
“请六奶奶海涵。”
六寡妇其实早就想换杯喝,可她却没敢轻率调换,这下子玉龙书主动换了,正符合她的心意,因为她早已看见玉龙书还回的不是自己的那杯酒,而是他的那杯酒。所以,她也就不再谦让了,举杯就干了。然后又仔细看了一下酒杯,挑衅似的说道:
“错了,这只杯不是小妇人那只杯,难怪这杯里是酒不是水。”
玉龙书听出六寡妇这句话分明是挑战,也就二话没说干了那杯酒。然后,把杯送到六寡妇面前戏虐地说道:
“既是你的就还给你吧,我是享受不起的。”
六寡妇听了,斜睨了玉龙书一眼道:
“那杯里原来是水不是酒。可能这壶是转心壶吧?”说着她用手揿过那价值昂贵的酒壶,往桌角上一磕,磕个粉碎。她顺手扔掉手里的半截破壶,自言自语,实际是在说给玉龙书听,“原来这不是转心壶?也是一把普通的酒壶。”
她这一来,把这玉龙书闹得挺不得劲儿。忙表示抱歉地说道:
“六奶奶,千万不要挂意,在下确实没有别的意思,请不要想到一边儿去!”
玉龙书在抱歉。六寡妇好像听又好像没听,她悠地站起来,走到柜橱跟前,开开柜门,由里边拿出一把与磕碎的那只壶大小、式样完全相同的壶,仍是照定桌角一磕。这一磕露出分晓,原来这把确实是八宝转心壶。玉龙书见了,忙站了起来,满脸陪笑地道歉:
“六奶奶千万谅解,千万谅解!小可酒后失德,请六奶奶见谅!”
这时六寡妇又由柜里拿出一把壶,样式大小也与前两把相同,眼睛盯着玉龙书说道:
“局长老爷,小妇人一向爽快,今天大人来到寒舍,使小妇人受宠若惊,有心巴结局长大人,想不到局长大人对小妇人存有戒心,那真是曲解了小妇人的好意。现在真相大白了,如果局长见爱的话,请再陪小妇人喝它三杯,不知局长能赏脸否?”
玉龙书听了六寡妇的话,心里默默想到:再喝三杯,前后就是十一杯,那可怎么回去呢?六寡妇见玉龙书不说喝也没拒绝,只是好像在想什么,就猜出了七大八。因而坦率地说道:
“局长,请勿顾虑喝醉的事,醉了,这屋不正是有可睡觉的地方吗?这里虽赶不上公馆设备好,还有太太陪着,可也能将就下塌,也许不能太寂寞了!”说着她又溜了玉龙书一眼。
六寡妇勾魂取命的这一眼,简直使玉龙书神魂飘荡,骨软筋酥,使这位善于辞令的警察局长也不知说啥是好了。六寡妇抓住玉龙书语塞这个当儿,又由柜子里头掏出一瓶“杏花村”,启开瓶儿,先自己斟了一杯,又给玉龙书斟了一杯,放下酒瓶,双手捧杯送到玉龙书的嘴边上,半真半假的说道:
“是酒得喝,是毒药也得喝!”
这种情况下,玉龙书就是明明知道酒杯里装的是毒药,那也得心甘情愿的去送死。他就想接六寡妇的手里的杯,想一口喝干那杯酒。可六寡妇没有把酒杯交给他,直接给他灌进嘴去半杯就住了手,剩下的半杯她一扬脖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她放下酒杯,用筷子夹了块溜肉段送进玉龙书的嘴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玉龙书见自己的酒杯里已经没酒了,顺手把六寡妇面前的那杯酒拿了过来,刚想先喝半杯再去敬六寡妇。说时迟那时快,六寡妇的小嘴却随着玉龙书端酒杯的手伸了过来去接酒杯里的酒,玉龙书见了,忙轻轻地把酒杯凑近六寡妇的嘴唇倒了半杯,剩下的自己喝了。喝完,他俩相视笑了笑,又各喝了一杯,才停酒用饭。饭后,刘妈收拾去杯盘,六寡妇又亲手沏了两碗西湖龙井,坐下来陪着玉龙书吃茶。茶罢,玉龙书掏出金表看了看,站起来装作要回走的样子,六寡妇瞧了瞧,柜台上的自鸣钟才四点一刻,转过头来打诈语地说:
“怎么,才一点十分,局长忙啥?”
玉龙书听了,不相信地看着柜台上的自鸣钟,伸手把表递给了六寡妇。六寡妇接过金壳怀表,眼皮也没聊一下,顺手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上,顺口说道:
“不走字的破家伙,要它干啥,多耽误事儿!”
玉龙书见了她把自己心爱的怀表给摔了,不仅为之一惊,可他马上又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道:
“钟和表都是四点一刻,表是坏的,难得钟也是坏的?”
六寡妇听了玉龙书的诘问,蓦地站了起来,走到柜台前,双手捧起那口昂贵自鸣钟,一下子掼在地上,只听喀嚓一声摔个粉碎。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玉龙书简直吓傻了,呆呵呵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六寡妇摔完钟,又用脚上去乱踩乱剁一阵儿,然后好像要求又好像命令似的说道:
“请局长把那两个鹧鸪帮忙捡起来!”她左手攥着右手腕子又说:“我手脖子疼,拿不起来那两个玩意儿,局长请帮忙!”
六寡妇这段话把玉龙书唤醒过来。他服从地弯下腰去捡那两个鹧鸪,他往起一拿没拿起来,他又增加力气,可又没拿起来。他感到奇怪,仔细看了看那两个有茶碗口大小的鹧鸪鸟,原来是两个实心的金疙瘩。这回他用了相应的力气,才把那两个鹧鸪捡了起来,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又做出要走的样子。
“怎么,局长还想走怎的?”
“回去还有事儿呢,不能在这儿住下。再说你家还没有男人,更不方便了。”
六寡妇听了抽咽着哭了起来,直哭得言不得、语不得的,使人见了可怜。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小妇人今天得见局长大人的尊面,正想要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来,想不到局长见外,那小妇人只好饮恨终身了!”说着更嚎啕大哭起来。
其实,玉龙书根本就不想走,只不过是做一个样子而已,他见六寡妇这一痛哭又话里有音,便假装怜香惜玉的样子,一把搂过来六寡妇,一边用手替她梳拢头发,一边柔情蜜意地安慰:
“别哭了,看哭坏身子,咱不走了。”
玉龙书的“咱不走了”四个字一脱口,六寡妇立即破涕为笑,就势把脸凑近玉龙书的嘴巴,连亲带咬起来。
上灯时候,玉龙书问起了刘克柱,六寡妇告诉他,刘警长有刘妈陪着,寂寞不着,不用惦念。
夜里,六寡妇竭力奉承玉龙书,并且把自己的遭遇和与曲天星、赛半仙的关系,以及大阁的财产全盘儿吐露出来。
她诉说完自己的一切秘密,赤条条地跪在玉龙书面前,恳求玉龙书体上天好生之德,开一条生路给她,情愿献出全部所有,换取她一条生命,哪怕出家当姑子,只要不死就行,玉龙书对六寡妇的要求满口应承,并且下了天大的保证,宁可自己官儿不做,也绝不抛弃她,一定和她远走高飞,白头偕老。玉龙书这样一保证,六寡妇更是千恩万谢,认玉龙书作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她默默中高兴,感觉自己没看错人,后半生将会平安度过,称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