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结束后,众人一齐出动四处搜寻那青年下落,然而几个时辰过去,依旧一无所获。眼见夜色已深,颂月子让众人先回去休息,着手安排起建安泊的防卫巡逻来。
苏清心蹦蹦跳跳跑了进来,见林晚正在摆弄药囊,她奇道:“姐,你受伤啦?”
“没什么。”林晚不着痕迹地收拾好验毒的器物,问道,“陆师兄他们不是拉着你去玩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是青衣子师伯和木梵师伯过来,让我们几个回去好好休息一宿,说明天有要紧事商议,要养好精神。”苏清心也没在意,答道,“姐,都快戌时二刻了,你不睡吗?”
“睡觉去,我把这儿收拾一下。”林晚敷衍道。
苏清心白日激斗两场,此刻也确实乏了,乖乖倒在床上睡觉,林晚待她睡熟,轻轻咬了咬唇,腰间悬剑,袖中藏针,全副武装悄无声息的推门而出。
今夜月色甚好,万里无云。林晚不久后就到了白日里约定的地方,在密林间的空地上,一袭白衣早已悠然自得地靠在树下。那青年正无聊的踢着小石子,见林晚一脸冷漠落在林间,他几步上前,抿唇笑道:“林姑娘真乃有信之人。”
林晚冷哼一声,不理会他。青年并不在意,问道:“哟,输了还这么理直气壮?你不怕惹恼了我,我不给你解药吗?”
“得了吧你。”林晚冷冷看向他,“我根本就没中毒,那东西只是寻常药丸而已;你诓谁呢?”
“呃?”青年自觉小把戏被识破,脸上也多了一丝悻悻然的神情,继而恍然大悟,“那你白天答应得那么爽快,是因为你有御毒的法子?”
林晚微一颔首:“我又不是莽撞之人……话说回来,你到底躲在何处了?”
“这还不简单,有一个地方谁也不会去搜查……”青年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某人似乎恼羞成怒,在林子里四处抓人直到戊时。在此之前,自然是她那空无一人又没人想到要搜查的房中最为安全。你戊时回来,我正好走人……停停停,有话好说,别动手!”
“住口!”林晚勃然大怒,长剑直指他心口,“你到底是谁?”
青年委屈地指了指水华:“你不是让我闭嘴吗?”见势不妙,他后退数步,耸肩一笑,“我倒要先问问你,明知自己没中毒,还跑来见我干什么?”
“因为我要弄清楚你是何人,来此所为何事。”林晚双眸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是吗?那如果我骗你呢?如果我比你强很多,把你打昏劫走了呢?”青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继续说着风凉话。
林晚一时语塞,半晌恨恨的收了手:“……巧言令色!”见状,青年不禁哈哈大笑,他摆了摆手,道:“行了,今天又不是约架,孤男寡女半夜三更持械斗殴,未免太不解风情,把剑放下。要不你猜猜看我是什么人?我先来……我猜你们阁中那部知之者甚少的《九字天玄》里有御毒的法子,你才会应约,是不是?”
林晚沉默片刻,微微颔首。她注视着面前青年,停顿一二,猛然问道:“你是极天鸿?”
青年着实吃了一惊,挠了挠下巴,立刻变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没想到武林的各位对在下的迷恋程度一年更比一年高,连下任七绝之首都成了我的崇拜者,在下很是困扰啊,毕竟还有卫玠那个被看死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呢……哎呦!谋财害命啦!”他捂着肚子一蹦三尺高,面色痛苦,颤颤巍巍指向林晚,“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小小年纪,好毒的心肠!辣手摧花!杀人越货!丧尽天良!惨绝人寰!”
“谁是花?货在哪?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林晚收回剑柄,冷笑不止:“不用等人看死你了,我现在就替天行道,把你卖到深山老林里去挖煤吧!”
极天鸿笑得肚子疼,见水华剑柄抽来,拔腿就跑;林晚忍得肋骨都快断了,一路穷追不舍。两人鸡飞狗跳吵醒了无数鸟儿,一直跑到水边才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对视一眼,一齐狂笑起来。
林晚缓了缓气,再度追问:“你为什么要偷偷溜进来?”
极天鸿再次大笑:“丫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身为敌手,我来刺探情报不行吗?”
林晚反唇相讥:“你才傻吧?七贤山此刻到处都是好手,你被逮到了怎么办?你上次在洞庭湖就被刺了一剑,现在又来七贤派惹是非,你还真当这儿是自家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反正你们也逮不到我。”极天鸿一抱臂,狭长双眸眯了起来,“倒是你这话说的,像在关心我似的,怪不好意思啊。”
“……你个自作多情的秃尾巴孔雀,别四处开屏现眼了。”林晚心头又是一梗,嫌弃道,“没事四处乱跑,难怪我盟中几位师兄都说你是将来天底下的第一等祸害。”
极天鸿却出奇地没有反驳,他沉默许久,才缓缓开了口,“倒也是,我行走江湖也有不短的时日,恃强凌弱、杀人放火、拈花惹草、为非作歹的事一样也没干,结果什么猫嫌狗不待见的破事都往我身上算。”说到此处,极天鸿眼中笑意渐渐充满了嘲讽,“你身边那群所谓的正道中人,打着江湖大义的旗号,灭人满门夺人手足的事却一样也没少干,这就不算天下第一等祸害了吗?”他微微一嘲,摇了摇头,“等你置身其中,若是终有一日难免如他们一般视我们为心腹大患,只怕也会用尽心机,欲杀之而后快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刚刚那个捧腹大笑的人不是他一样,嘴边挂着一丝讥笑,只是不知是在笑他人还是自己。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若是未曾干过伤天害理之事,我为何要杀之而后快?”林晚翻了个白眼,“师父一直教导我要明辨是非,不可人云亦云;我又不缺银子又不缺生计,没事去招惹你们魔道干什么,闲得慌吗?”
“是啊,你们凌竟阁出山可震江湖大势,平日可济天下病患,即便是我师父也多是敬佩有加。这话说给你听,你便只当笑话。”极天鸿沉沉一叹,忽而攥紧了双拳,声音一沉,“可你是没见过,那些名门正派有多少……有哪个不是见着我们,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杀掉完事儿吗?”
林晚微微蹙眉,驳道:“我并非未曾见过,只是觉得你所言太过偏激。就算联盟中真有些歹徒,十宗首也不会作壁上观。况且就算是你们魔道,不也……”
“不也出了许多魔头,这才人人得而诛之?”极天鸿忽的厉声长笑,俊美双目一收,“这天下有多少真魔头?又有多少风言风语造出来的魔头?十宗首便是金科玉律吗,那我的家族有什么错,却惨遭灭门?我母亲不过照料了一个落单的九嶷弟子,为什么要被牵连刑罚?我父亲不过与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动了手,为什么会被诬陷叛出武林,惹众人追杀?为什么他们连我只有两岁的弟弟也不放过?为什么他们连我家的宾客奴婢也要屠杀殆尽?”说到最后,他的双目已然猩红,右手拔出清秋长剑,狠厉劈下,身边古木应声倒地,他却恍若未闻,又扬起了短剑。山谷之中,歇斯底里的声音依旧回荡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山间群鸟被惊动,纷纷四散飞逃。
极天鸿忽觉一股刺骨冰寒上涌,令他瞬间清醒过来,只见林晚手指一转,自他颈中拔下一枚寒髓针:“发什么疯,还不走?一会儿人就被引来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急忙反手一抓林晚,发足狂奔。林晚大惊失色,立刻去甩他的手腕:“你干什么?我又……”
“你留在那里必遭人怀疑,这附近有无人的废弃房屋,先去那里躲一躲!”极天鸿解释几句,本想托住她,却发觉林晚的步伐和自己一样迅捷,丝毫不落下风。两人狂奔良久,方才止步。只见对面山林中已有火把亮起,喊声隐约可闻。
沉默许久,极天鸿低声道:“对不起……刚才的话,别放在心上。”
“没什么,是我先说错了话,不该以己度人。”林晚低着头,半晌,轻轻道,“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从小生活在凌竟峰,之前的事,什么也不记得了;印象里身边还有个弟弟,但也早就杳无音信。想来我大概也是被人灭了满门吧。”
闻言,极天鸿倏而睁大了双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微一张唇,犹豫片刻,又沉默了下来,静静听她说话。
“其实我们在某些地方一样。”林晚沉沉一叹,轻轻看向他,“但你终究要学会去做自己。人不是为仇恨而活,更不能因此沉沦于过往,不然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虽然我也知道这些大道理说了也跟没说一样,可若是只有走不出去,又谈何拥有自己的生活?”
山坡上,良久的寂静。
很久之后,极天鸿方才轻声道:“……多谢。”
他转身踏出几步,忽又停了下来,侧身回眸一笑:“确实大道理谁都会说,没什么用,不过听你一说,我还挺开心的。若是将来还有斗智斗勇的机会,你再教教我罢。”说完,他一拂袖,身影晃了两晃,再度消失,“丫头,巫山再见。”
“巫山?”林晚一怔,“极天鸿你什么……”
身畔,只有幽静的山林相伴,夜风吹过,枝叶低吟。林晚无言,怅然良久。
次日,七贤山广陵殿。
刚刚被评为下任七绝的七个少年甫一出门,就被一齐唤到了这殿中,不知何故。颂月子示意七人坐下,缓缓推出一张纸笺,面色冰寒:“这是今早门人们在广陵殿大殿牌匾上发现的。此人将它系于羽箭之上,直射入匾心。诸位师侄,你们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神色不一,而方轲早已勃然大怒。林晚接过那纸笺,轻轻读了出来:“几日款待,不胜感激。临别之际,闻君评选七位俊杰,吾等不才,愿约巫山神女峰一会。”她看到落款处,右手一颤,“九嶷极天鸿,敬上。”
程冥阳重重一掌拍在案上,面前茶盏成了一堆碎片。他还未发作,一旁方轲厉声道:“师父,那小子定未走远,弟子请命追捕!”
“他是三更半夜所为,七贤山这么大,找到他谈何容易?”颂月子压了压额头,又道,“本来今日是有要事相商。既然那极天鸿已亲自来砸了场子,那就把两件事放在一起吧。”
众人闻言都安静了下来,颂月子看了看坐在下首的七人,缓缓道:“此事本就与魔道有关。七日前,我们接到探子密报,言魔道诸势力要对神女阁不利。神女阁为我盟中十宗首之一,断然不可有所失。现下掌门文璃师太已联合巫峡派掌门岳如秋,以神女峰为中心布下防线,但魔道声势甚重。因此,我盟中打算前往巫山,给魔道以迎头痛击。”
颂月子见众人神情皆是凝重,又道:“前几日,太山宗、点苍宫、凌竟阁与我派的援军已赶往巫山。本来兹事重大,盟主又不应随意走动,应由苏阁主出面周旋,但这几日似乎有妖潮府余孽现身,苏阁主为此离峰,不知归期;故而本次事务由青衣子大师与木梵真人共同负责。各位师侄乃整个武林日后的栋梁,所以我等本来商议,想让诸位随队前往巫山,与魔道小辈们斗上一斗。不过,现在……”他冷笑一声,“人家连战书都送到家门口了,若不应战,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他重重一顿,起身道:“那么,诸位师侄,巫山据此约莫十几日路程,赶到时恰能赶上两军开战,你们好好收拾一番,明日一早就随青衣子二位启程前往巫山。”
“是!”众人应道。
颂月子又交代了几句,就让众人各自散去,单单留下了林晚,见其他六人已经走远,他清了清嗓,道:“师侄乃是日后七绝之首,这个位置的分量,你应该清楚。”
林晚不知他意欲何为,默不作声。
“身居此位,需先树自身之威,为了我盟中大势,有很多事情你不得不做,哪怕它与凌竟阁宗旨有悖。”闻言,林晚立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来,还未开口,就又听颂月子道:“此次事态紧急,遇到魔道妖人猖狂,不必留情,将之就地正法便是,莫要学你师父,当断不断,必成大患。”
“颂月师伯。”林晚再也听不下去,出言打断了他,“我自幼受恩师教诲,知道何为是,何为非。若是魔道中人暴虐无道,我自会仗义惩戒;可若并非如此……”她神色一凛,“我练剑习武,不是为了滥杀无辜,请师伯见谅。”说罢,她躬身谢了声罪,转身出殿。
对月子自角落处转了出来,神色阴郁:“苏瑶瑟那女人教出来的徒弟,果然和她一个样!整天说什么大道,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她常年清修,本来倒也无妨,只是近来盟主似乎对盟中言语颇为不满,有意对凌竟阁委以重任,长此以往,苏瑶瑟一脉的力量必然扩大,她太过妇人之仁,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颂月子冷冷道,“如今,林晚又一鸣惊人,再这样下去,魔道就该翻天了。”
“那怎么办?”对月子急了,“你知道盟主对苏瑶瑟的意思……”
“别说了。”颂月子一挥袖打断了他,“忍,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做这个出头鸟。如今之计,必须静待时机。就说太山宗,虽说他们一直与凌竟阁交好,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盟主与木梵一样,总会有人不甘心凌竟阁声誉与日俱增。我们,等着那些人站出来便好。”
七贤山上,林晚望着金碧辉煌的广陵殿,方才的一席话迟迟挥之不去,陆云生的担忧,师父有时透露出的不满,自己踏入江湖这几年来目睹的种种之怪状,一切都将她钉在原地,不能动弹分毫。
宁可斩尽杀绝,不可放过一人?那极天鸿的遭遇,还要被重演多少次?
她的指甲狠狠扎进了手心里,鲜血一点一点渗出,在地上打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我此生,定要将这些污浊扫空,荡平这些怪状,还江湖一个清平……否则,枉称侠之一字!”
她毅然决然回了头,将眼前的一片金碧辉煌远远抛在身后。曾经,她有两条路可走,或继承一宗,步上巅峰,注定无法安宁;或闲庭信步,游历九州,一生悬壶行侠,不涉江湖之争。
而现在,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林晚走后不久,一道白衣人影风一般飘了出来,静默无言。极天鸿俯身凝视着地上的血迹,继而回首,久久望向那个已经消失的人影。
“你说要我走出去,学会去做自己。那我自己要做些什么?你又要做些什么来走出去?”
“呵,林晚,我真是不明白,是你太过天真,还是我故作老成了。”
白衣伫立良久,直至日头高悬,他如来时般悄然无声,潜在武林百派中离开了建安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