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愚文集
  • 虞愚
  • 5876字
  • 2022-09-01 21:51:13

第五章  因明与演绎逻辑

欲明逻辑学者,必先明原理论与方法论。原理论分为三部:一论概念。概念者何?概括的观念。在英语曰Concept,有集取之义。即将数种观念比较分别其属性之共通者与不共通者,集共通者而取之以成一概念也,略同唯识学之“共相”。例如桃李梅等花之属性,互有异同,择其同而舍其异者总名之曰“花”。花之一名,即一概念之代表也。然则概念虽为名个体之共通属性,而概念非即个体也。故拉丁语又名概念为Universalia,有普遍之义,即此意耳。要言之,概念之成立,乃由思考经济起见,由一一特殊之事物观念(自相)构成玄通浑一之观念,或集一类概念之通性构成更高之概念。质言之,使知识进为有统一的完全的性质者之活动,曰概念作用,所得结果曰“概念”。二论判断(Judgment)。判断者,所以规定两概念之关系。详言之,联结两概念为心理之对象,施以分析比较而认定其有无如何性质及关系也。其作用有二:一曰分析(Analysis),二曰综合(Synthesis)。如云人者动物也。此一判断,即先分析“人”之一概念,而引出“动物”之一概念为其属性,更使两者综合以明其关系。夫然,则后之一概念即为前概念之规定,故判断作用与心理学观念联合(Association of ideas)作用异趣。盖观念联合者,一观念起时,此观念往往以某种关系,牵引他观念,数种观念连续以兴,其后观念实无规定前概念之性质。至于判断,则常以前概念或观念为中心,因引起无数后概念,就其中择一以为规定而舍其余。详言之,即择其本质的而舍其非本质的也。分析作用止于整理既有之知识,综合作用足以扩充知识之范围。判断之性质既若是矣,而已用符号表示之判断者为命题(Proposition)。判断(结果之表现于言语文字者,统称曰“词”或“命题”)在文法上则谓之句。然文法上所谓“句”(Sentence)者有五:一曰实叙语句(Indicative),二曰询问语句(Interrogative),三曰命令语句(Imperative),四曰期望语句(Optative),五曰感叹语句(Exclamatory)。论理学之命题则唯限于实叙语句,其余四者必改为实叙语句,方可成为“命题”。盖须断言两概念之关系,而“询问”、“命令”、“期望”、“感叹”等不能断言之故也。命题之要素有三:即主辞(Subject,因明称曰前陈),宾辞(Predicate,因明称曰后陈),系辞(Copula)是也。主辞者,判断之对象也,或谓之主概念。宾辞者,对象之规定也,或谓之宾概念。宾辞之于主辞也,或为其种概念(Species)或为其类概念(Genus),或表其特有性(Specific Attribute),或表其偶有性(Accidental Attribute),或表其差异点。至于系辞,则连络主辞与宾辞之关系形成一判断,中文多用者也。略当因明随自乐为所成立性,“是”、“非”、“为”等字常为系辞。三论推理(Inference)。推理者,以既知之判断为根据,而推知新判断之谓也。但所根据之判断有只一种者,亦有二种或二种以上者,如既知凡牛之非马,便可知凡马之非牛。或既知凡人皆动物便可知某动物为人,此根据一判断而得新判断之推理也。至如既知凡人皆为动物,又知凡动物皆为有机体,然后知凡人皆为有机体,此根据二判断而始得新判断之推理也。要之,其所根据之判断,称为前提(Premise);而所得之新判断,则称为结论(Conclusion)。前提与结论之关系,普通用连络语以表之,如“故”“夫然”“所以”等字是也。推理者,或因前提主宾概念之关系即可推出结论者,或于前提主宾概念之外,更得第三种概念以为媒介,然后可得结论者。前者谓之直接推理(Immediate inference),后者谓之间接推理(Mediate inference)。普通所谓大前提(Major premise)、小前提(Minor premise)、结论(Conclusion)三部所组织之三段论法(Syllogism),则属间接推理。严格言之,直接推理将原判断以他种形式表示而已。如以“凡牛非马”为前提,因推出“凡马非牛”之结论,此时牛与马两概念迭为宾主,并无媒介其关系已自明。间接推理则两前提之中须有一共通概念以为媒介,方可得结论者也。如云,北京人皆中国人也,今张三北京人也,故张三中国人也。此即间接推理之一例。须知“张三”与“中国人”其始本无关系,因得“北京人”一概念为媒介,其关系始显。此推理常由二前提及一结论而成,故称为“三段论法”。严几道译为“演连珠”即此。论理若仅有原理论之研究,由全而知偏,依公而证独,犹未足以尽求真之天职,必须对于特殊的事物以精密有系统的观察,再加以审慎的分类排列,方始可以得到一普通之定律。换言之,须注重方法论即归纳的研究法也。此种方法论大别为二:一曰研究法论。以各种经验为基础,而论究其如何获得或产生新知识方法之谓。如因果律之规定,事实之认识,预定一目的而观察,自然发生之事物,施以人为研究事物之证验,记述各种事实而说明之,探究其所含之普通原理,计算事物为一总数量,并定各总数量之平均比例,记入于图表之统计,皆为最必需之工具也。二曰整理法论。讨论如何整理统一既有之知识,使为有秩序有系统之方法之谓。如规定概念之内包(Intension),以阐明其意义之定义,使概念有明了整饬之区分,进而组织一完全系统之分类是也。论理学即所以研究思想活动之形式,并立其应守之方法,本之以求真理之科学也。简言之,即致真之学也。盖其所研究,不外立定规范以判别思考之真伪与指导吾人之思路,使循一定方向以获新知也。

西洋论理学之发达甚早,素有科学之科学(The science of Sciences)之称,此非评论各科优劣之语,特表论理学之研究法为各科研究法之根本。其名称不曰“论理学”,而曰“逻辑”(Logic)。是科也,法谓之Logique,德谓之Logik,谓拉丁之Logica。兹三者,皆导源于希腊字之形容词Logike,其名词本为Logos。罗郭斯Logos者,意指一完全之思想或代表一完全思想之一字。斯学创造于古代希腊哲士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亚氏之先,非绝无论理之研究也。芝诺(Zeno 490—430 B.C.)以辩证法证多与动两概念之不能实在,已启论理学之端绪;苏格拉底(Socrates)主张在感情感觉差异之下,仍有共同之思想概念(Concept);柏拉图(Plato)《对话集》(Dialogues)中,证明在思想概念中,亦须建立若干标准,其中时有关于思想与言语中间根本分别之研究。惟使论理学具有组织之体系而成一独立之学问者,以亚里士多德为第一人耳。亚里士多德之论理举说,后人合成一书,名曰《工具论》(Organon)。其中分为五篇:曰范畴篇,曰解释篇,曰先天之分析,曰题目篇,曰辩士派之谬语。观其立论次序,首说思想范畴,次述判断成立及其种类,又次论三段推论法定义法及证明法,末述推论之谬误。亚氏论理虽以演绎逻辑(Deductive logic)为主,然归纳逻辑(Inductive logic)亦尝论及,惟不若演绎部分之完全致密耳。亚里士多德之后,斯多噶(Stoics)学派对于逻辑之理论略有增益,择言推理(Disjunctive inference)及设言推理(Hypothetical inference)两部,皆斯多噶学派之所增补者也。中世学派哲学者(Scholastic philosophers),欲利用演绎逻辑,以证明耶教教理。当时学校教育,取亚氏《工具论》一书,列为七艺(Seven liberal arts)之一,于学科中占重要之位置,然皆墨守亚氏陈说,以为求学之方,未从根本上加以变革,遂成极端之烦琐与虚伪耳。至亚氏之归纳逻辑,以与研究教理无大关系,为经院学者所不顾,故不惟无丝毫之进展,转因以湮没。后世昌言归纳,目演绎逻辑为无用,职是之故。近世之初,均知经院学派之逻辑,仅为证明已有知识之方,绝不能助吾人求知之新发明,而引起种种之改革。拉姆斯(Ramus 1515—1572)之著逻辑已与亚氏异趣,迨十六、十七世纪英哲培根(F. Bacon 1561—1626)之攻击演绎逻辑为尤烈,然其改革功绩亦较伟大。培根著有《新工具论》(Novum Organum)一书,以示反亚里士多德之《工具论》而作,批评三段论法不适于探究新知而昌言归纳研究法。盖归纳法者,汇集特殊之事实,以精密有系统之观察,再加以审慎之分类,然后发见普遍之原理。其优点将已知包括于未知之范围,吾人只将已知之事实一一推求,而未知之大范围则可令刃而解矣。培根之归纳法,以今科学盛行时代观之,固不足奇,然其提倡改革,促后世科学之进步,于逻辑之发展上功业甚伟。厥后洛克(Locke 1711—1776)所著人类知识论文,继述培氏之业,于逻辑发展上亦与有功。及英之穆勒(Mill 1806—1873)出世,集斯学之大成。穆著《逻辑之系统》(System of Logic)为逻辑上之名著,出版于1843年,分三段论法及归纳论法两部分,对于亚氏所说弱点,多所指斥,而于归纳法尤独具只眼,所谓科学实验法,即彼所创立也。大陆方面于近世之初,虽学者辈出,如法国笛卡尔(Descartes 1596—1650)提倡以数学为标准,一切知识均应合于数学,然其对于逻辑上之贡献,似不若英国学者之大。瓦弗(Moff)以逻辑为哲学之序论,且依照哲学分类法分逻辑为理论与实用二部,理论之部论概念、判断及推理,实用之部则论科学之研究法也。至德儒康德(Kant)发明“超绝的逻辑”(Trancendental logic),摭拾亚氏范畴之说,而立十二范畴(Categories),分判断为十二种:曰单独(Singular),曰特别(Particular),曰普遍(Universal),曰肯定(Affirmative),曰否定(Negative),曰不定(Infnite),曰断言(Categorical),曰设言(Hypothetical),曰择言(Disjunctive),曰或然(Problematic),曰信然(Assertorical),曰必然(Apodictical)。且谓判断作用有分析的、综合的两种:分析的判断只能分析固有之知识,不能扩充认识之范围;综合的判断则能积累新经验,使人得新知识者也。是故康德之见解实以综合的形式为创造之力。康德以后,言逻辑者析有两派:一派发展其形式之部,如现代罗素(B. Russell)主张“数理逻辑”(Mathematical logic),谓宜以数学的方程式,以表示概念间之关系,且欲应用数理的方法以引出新断案。所著《数理的哲学》及《哲学中之科学方法》二书,皆阐明数理之研究法,可谓于形式逻辑更立一种形式,布尔(Boole 1815—1864)、耶芳斯(Jevons 1835—1882)等,已开其端焉。一派发展其内容之部,美国詹姆斯(James)为现代名哲,主张实验哲学,谓后来之形式逻辑鲜有实益于日常生活,唯实验逻辑(Experimental logic)较切近于人生。其弟子杜威(Dewey)绍述师说,尤发挥光大。杜氏以为思维作用之本质存于解决实际问题之作用,其支配环境之功能与他种之精神无以异,惟思维带有反省作用耳。盖思维之理解环境,亦尝经过“试行”及“错误”也。

因明(Hetuvidyasthana)为五明之一。五明者:一内明(Adhyatmavidyasthana),明身心性命之学术。二因明,明察事辩理之学术。三声明(Sabdavidyasthana),明名字语言之学术。四医药明(Ci-kitsavidyāsthāna),明医方药物之学术。五工巧明(Silpakarmavidyāsthāna),明工艺技巧之学术。因明于印度俱视为一科之学而研究之,其目的所在,则辩察据因,以判真似也。明处梵言,通称学术或学艺,遂称斯学以为因明。何谓因?诸法(宇宙万有之总称)所以然之故,所据以主张一论旨是,乃三支比量之一支,三支谓宗因喻也。盖凡立言人得以因何而为此言,之注33之询之以求其因,故将立言必须示其言之所以足立之理由。而理由云者,又非徒然,必如何始足引为理由而依据之乎?讨论此事,即所以明因也。《大疏》云:因乃诸法之因,明乃彻法之智。乃至万法之因,明了无碍,故曰“因明”,此明能因所之义也。兹将因明与演绎论理学差别之处,试表解如下,至详细比较僭论得失,则有俟于异日焉。

因明三支式与三段论法,同为三部所组成,惟其次序略有不同。形式论理之三段论法,先示大前提,次示小前提,后示断案。而因明三支式,先示立论宗旨Thesis(Siddhanta),相当断案;次示立论所依据之因由Reason or Middle Term(Hetu),相当小前提;后举譬喻Example(Udaharana)以证宗,相当大前提也。因明喻体等于三段论法之大前提,而喻依则为其所独有,此其不同者也。三段论式意在示立说与原因与归结之关系,惟先列大前提,后出断案,未免有窃取论点(Petitis principii)之性质。如云金刚石是否为可燃物也。由小前提之介绍,金刚石与炭素物虽发生关系,但炭素物是否可燃,尚无凭藉,则凡炭素物皆可燃,从何说起耶?立者既不能尽取宇宙间所有之炭素物而一一燃之,则凡炭素物皆可燃,又何所据以言“凡”耶?既言凡矣,则可燃不可燃未定之金刚石,不得不包含在内,根据以推论特殊之大前提尚不可靠,由大前提所得到之断案,复安足问耶?又既言凡炭素物皆可燃矣,金刚石为炭素物之一种,可燃之性当然不能超出其他炭素物之外。循此推理,非由既知推求未知,直以既知包括未知也。因明论式先示论旨,后示论据,可谓顺思想进行之自然程序。又金刚石可燃宗,因明以因支三相之具阙作邪正之准绳,实可补逻辑充足理由原则(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之不足。因三相中,初遍是宗法性,即研究属性(Attribute)之关系。此中宗言,唯诠有法,即取有法之一分,名之为宗,非谓有法(主辞)及法(宾辞)合名为宗之总宗也。法有两种:一者宗后陈法,二者因体性法。今言宗法,谓宗之法,即因体是;非彼宗之后陈法,可得名宗法也。所谓“宗法”具有两种要义:一宗即法,二宗之法,故名宗法。今不取之,唯取因体“宗之法”名为宗法。如是宗法,是宗有法之属性,正此中言是宗法性。盖有法之上所有含义,名宗即法及宗之法。宗即法者,是立许敌不许。宗之法者,是立敌共许。今说因相,要以因体共许有法,方成宗中不共许法。故此宗法,唯因体耳。如立金刚石可燃宗,炭素物故因。一金刚石体上,能有“可燃”及“炭素物”之含义,故名有法,可燃是所立,即立许敌不许之“宗即法”。炭素物故是能立,即立敌共许之“宗之法”。要以炭素物因——立敌共许之“宗之法”,方成可燃宗——立许敌不许之“宗即法”。炭素物因,即宗之法。由是应说是宗法性,即为因体须遍于前陈有法,故云“遍”即是有法宗之法性也。若所举因,非是宗家法性,即不能用以成宗。何以故?由此因义,与有法宗不相涉,敌者既不承认金刚石是炭素物,即不许金刚石是可燃也。二此因所根据正当与否,则又必喻支为证,可以使听者不驰想象能得事实于当前可使他人晓喻,即研究因果性之关系也。金刚石可燃之宗,虽未经敌者俯首,然因炭素物故之因,已有同品之薪油等具宗之后陈,则金刚石之可燃,已有推论之可能,盖由薪油等之共同炭素物,为可燃之真因,理不倾动,所举真因于所立宗同品法上决定要有,故名同品定有性也。虽然炭素物皆是无常,并有同品之薪油等为证,惟恐此炭素物之因性太宽,溢入异品法中,宇宙间使有一物是炭素物而非可燃者,则敌者可以拈此而为不定,故须更举宗异品之冰雪等者与宗之后陈居于相反之地位,以反证非可燃者不是炭素物,即可以证明具炭素物者之必是可燃矣。是故真因必是异品遍无性也。盖以真因成所立之宗,以同品喻直证而后以异品喻反证,乃正确之标准,依据少数之经验以推知多数之未经验者,亦为求知穷理者之天职。舍此以外,别无他术也。

复次二者实质之不同,略举有五:一、论理学乃研究思考形式之法则,因明学则辨别立论真似之法则也。二、形式论理学演绎断案,因明学证明断案也。三、形式论理学以思考之正当为目的,因明学以晓他立论为目的也。四、形式论理学非如因明学注意过失论,如相符极成(A thesis universally accepted)一过,在论理学并无不对,但为失掉争辩之本意,在因明上便成为过。其他如自教相违(Incompatible with one's own belief or decetrine)等,亦注意过失论所产生,为论理学所无有也。五、形式论理学非如因明学含有归纳之意味,喻体类似形式论理学之大前提,喻依则具有归纳中个个事物的一个之意味也。观以上所述形式及实质二点,则因明学与演绎逻辑不同之处,已大略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