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明学发展中重要之变态

因明之学，肇自足目，其中演进已在《因明学历史沿革大概》一章详之。唯时节迁流，学者研究所得其内容辄有推陈出新之见。故吾人今日研求之因明，实由古因明沿革而来，即经陈那师资相承，总括纪纲，重新编定。内容既经多数专家之手改作而成，当有进化之痕迹，爰集八节，说明陈那以前之因明如何，陈那之革新所用之因明又如何，比较而兼论其重要之变态焉。

世亲以前之因明有五支式，曰宗、因、喻、合、结作法。陈那以后因明改为三支命题，曰宗、因、喻作法。盖合支可归摄喻体，结支可归摄宗支故也。兹将通用一例，比列两式观之。

十力先生云：“五支始见《正理》，其源盖莫得其详，至陈那改作三支，以喻摄因，特对胜论及自宗古师有所规定，语其凭藉，则在五支。形式虽更，实质未甚更也。”斯言可谓得之矣。

陈那以前，宗支视为能立，自性差别二为所立。《瑜伽》《显扬》有八种能立：一立宗，二辨因，三引喻，四同类，五异类，六现量，七比量，八正教量。印度古师有四种能立：一宗，二因，三同喻，四异喻。世亲《论轨》有三能立：一宗，二因，三喻。陈那遂以二为宗依非所乖诤，说非能立。如声是无常宗。声，自性也。无常，差别也。此二虽是宗依而非兴诤之处，何则？但举声，固立敌所共许也。但举无常，亦立敌所共许也。既非所诤，何成所立？所立即宗，有许不许，所诤义故。如声是无常宗，此即诤端，以有不许声是无常者，故立者用因喻以成立敌所未许之宗，故宗是所立也。《理门论》云：“以所成立性说，是名为宗。”此论亦言随自乐为所立性，是名为宗。因及二喻，成此宗故，而为能立。陈那、天主二意皆同。但以禀先贤而后论，文不乖古，举宗为能。唯等之一言，义别先师。实取所等因喻为能立性。故能立中，举其宗等。以上所释宗支原为兴诤之目的，适成其所立。因等原为解决宗支之理由，有能成宗之功能，亦适成其能立。故今若不标定因喻为宗之能立，则恐闻者不察，仍谓同古以自性差别为所立，而以因喻为自性差别之能立也。岂可忽哉？又能所立义本为法式上之解释，古今沿革，得失攸关；故两相对照为图如下：

宗支原为兴诤之目的，其中有前陈后陈之分，如立声是无常宗，在古因明有以前陈声为宗依者，有以后陈无常为宗依者，有以前陈声自性为宗体者，有以后陈无常差别为宗体者，争论纷纷，不一而足。至陈那兴世，辨正宗依宗体之别，即前后两独名词，各得组织立敌兴诤之材料，故前陈自性后陈差别皆得名为宗依，联贯两独名辞不相离性为一语，方有思想意味而为立敌兴诤之点，即此一语，为宗体也。如世说言青色莲花，但言青色，不言莲花，不知何青？为衣、为树、为瓶等青？唯言莲花，不言青色，不知何花？为赤、为白、为红等花？今言青者，简赤等花。言莲花者，简衣等青。先陈后说，更互为简，互为所别，互为能别，此亦应尔。后陈别前，前陈别后，应互名为能别所别。答前陈者，非所乖诤。后说于上，彼此相违。今陈两诤，但体上义。故以前陈名为所别，后名能别，亦约增胜，以得其名。《瑜伽》十五说所立有二：一立法体，二立法义。体之与义，各有三名。既如疏说。今取一例，以次胪列。

有法（宗之前陈）能别（宗之后陈），但是宗依而非是宗，此依（有法与能别二依）必须立敌共许，至极成就，为依义立，宗体方成。所依（有法能别）若无，能依（宗也）何立。由此，宗依必须共许，共许名为至极成就。至理有故，法本真故。若许有法能别二种，非两共许，便有二过。宗体既以互相差别不相离性和合而成，同时又必须一许一不许，名宗依极成，宗体不可极成。即前陈体后陈义两独名词为立敌兴诤所应须之资具，必立敌共许，所谓极成有法，极成能别，宗依极成。然组合两独名词，立一命题，定非立敌同许，乃立许敌不许也。兹举金刚石可燃一例，略表之如下：

古因明之五支作法与新因明三支作法，关于宗因喻命题之提出大致无异，惟古因明对于中间之因支，必有如何之关系而后始知为正式或不正式，则未计及。此等问题为检查论式正否之关键，陈那深究得因支三相（Thre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middle term）之具阙，即表示因之所以重要也。云何谓三相？一遍是宗法性（The whole of the minor term must be connected with the middle term），二同品定有性（All things denoted by the middle term must be homogeneous with things denoted by the major term），三异品遍无性（None of the things heterogeneous from the major term must be a thing denoted by the middle term）是也。夫所谓三相者，即因对于同喻异喻有两种关系，合因对宗之关系凡三也。第一遍是宗法性者，为因应于宗之有法遍满之性质者之意。换言之，是因必为宗之前陈所有之或一事件，及因对于宗之前陈，其范围必相等或较大而后可，不尔，亦不能成立也。今举例以明之，如声是无常宗，所作性因。声是所作性之一部分，所作性必具一切声，此合宗之前陈所有之义也。又所作性之范围较声为大，所作性三字于一切声决定遍有，此又与宗之前陈其范围必相等或较大之义也。由此可知第一相因之范围必大于前陈也。第二同品定有性者，何谓同品？谓若一物与所立宗中法齐均相似义理品类，说名同品。质言之，则因必关系于有宗之后陈（宾辞）性质之意。如立无常，瓶等无常，是名同品定有所作之义。后陈无常法瓶等之上亦有无常，故瓶等聚注29名为同品。此中但取瓶等上有因之所成无常义，名为同品，非取瓶等名同品。由此可知第二相因与后陈须有同品必然性之关系也。第三异品遍无性者，何谓异品？谓除宗外余一切法，（体通有无）谓若诸法处无因之所立，说名异品。《理门论》云：“若所立无，说名异品。”但无所立，即是异品。换言之，于异品之中，须是遍无，如虚空等，若有其常，周遍推求，见非所作之性义也。由此可知同品从正面推断以证所立之宗，而异品乃从反面确定，凡此因性之所在，必成同品之宗也。凡举一因必究三相之具阙，即此三相之具阙，于论式意思之含蕴，不难知其正与不正也。新古因明之分界亦以此为关键矣。

喻之一名，在印度云达利瑟致案多。达利瑟致云见，案多云边，合言之曰见边。本典注30一二五曰：凡圣见解一致之事件曰见边，谓一般人共认无违之事件之关系者也。由此比况，令宗成立，究竟名边。他智解起，照此宗极，名之为见。故无著云：立喻者谓以所见边与未所见边和合。正如师子觉言：所见边者，谓已显了分；未所见边者，谓未显了分。以显了分显未显了分，令义平等，所有正说，是名立喻。今顺方言，名之为喻。喻者，譬也，况也，晓也。由此譬况，晓明所宗，故名为喻。古因明师论式，有宗因喻合结之命题，故喻支无喻体喻依之别。及陈那出世，喻支分前后二部：以指定若干事物为喻依，喻依所有之条件为喻体。喻体所以明宗因之关系，喻依乃举示若干有此关系之事实。如立声无常宗，所作性因。若是所作，便见无常，是同喻体；如瓶等是同喻依。若是其常，见非所作，是异喻体；如空等，是异喻依。陈那显同喻云：若是所作，便见无常。即此同喻是因之第二相同品定有性。显异喻云：若是其常，见非所作。即此异喻，是因之第三相异品遍无性。古师以瓶空为喻体。陈那反之，唯以因之后二相为喻体，而不以瓶空为喻体。但名瓶空为喻依，以因之义依瓶空而显故。故瓶等名同喻依，空等名异喻依。由此可知因明喻支中之喻体类论理学之大前提，喻依则具有归纳之精神也。研究论理学者当细心求之。

古因明于宗过无详细之抉择，故宗义立法有四：曰遍所许宗，曰先承禀宗，曰傍准义宗，曰不顾论宗是也。一遍所许宗者，具如其名，所示众皆许可之主张也。本典注31一二八曰：谓不与众派相反能适用之宗义，而自宗采用之主张之者。凡次耶那举“如鼻根缘香者也”之命题为例。故此虽无异宗义，而于义论主题，殆无价值。二先承禀宗者，于一宗派自先代继承之宗义也。本典一二九曰：同一学派为确定义而他派之所不容认者也。此即自派为遍所许宗，对他派则为议论争论之主张也。三傍准义宗者，主张者之目的，以存于其为主题之物之内面意义为目的之主张也。本典一三十曰：依一事件之证明，而他之意图被证明，名傍准义宗。凡次耶例解，有人论能由视或触觉认识一物其里面，依之而证明灵魂之存在立论法也。盖由视或触觉能认识即能示视触觉非认识之主体，而暗示此外必有认识之主体也。四不顾论宗者，谓不顾所依经典之说，或宗派意见，率尔主张自己意见者也。本典一三一曰：谓认定又为权证经文所不说明之事实，由之论其事实之特性。陈那《理门论》中唯立第四不顾论宗，不取余三。第初二有相符极成过，第三缺言生因，非正所诤；唯第四不顾论宗随自乐所立性，又不与现量自教等相违，正可成立为宗支也。

量在印度为摩量之语根，作一般尺度或标准之意。在古因明师立有多量，正理派之现量、比量、声量、譬喻量四种，后无著、世亲渐次缩小。至陈那仅以现比二量为真正知识。何谓现量？《大疏》曰：“行离动摇，明证众境，亲冥自体（自体者，谓所缘境之自体。略似柏格森Henri Louis Bergson之直觉），故名现量。”《显扬》十一云：现量者，有三种相。一非不现见相。《论》自释云：谓由诸根不坏、作意现前时，无障碍等。无障碍者复有四种：一非覆障所碍，二非隐障所碍，三非映障所碍，四非惑障所碍。覆障所碍者，谓黑暗、无明障、不澄净色之所覆隔。隐障所碍者，谓或药草力，或咒术力，或神通力之所隐蔽。映障所碍者，谓少为多物之所映夺，故不可见，或饮食等为诸毒药之所映夺，或发毛端为余尘物之映夺，如是等类，无量无边。又如能治映夺所治，令不可得，如无相观力映夺众相。惑障所碍者，谓幻化所作，或相貌差别，或复相似，或内所作，目眩昏懵、闷乱酒醉、放逸癫狂，如是等类，名为惑障。若不为此四障所碍，名无障碍。二非思构所成相，此谓现量所取境界，非是思构所成也。三非错乱所见相。《论》自释云：错乱略有七种：一想错乱，谓于非彼相起彼相想。如于阳焰相，起于水想。二数错乱，谓于少数起多增上慢。如翳眩者，于一月处，见多月像。三形错乱，谓于此形起余形增上慢。如于旋火，见彼轮形。四显错乱，谓于显色起余显色增上慢。如为迦末罗病，损坏眼根，于非黄色，悉见黄相。五业错乱，谓于无业起有业增上慢。如执拳驰走，见树奔流。六心错乱，谓即于前五种所错乱义，心生喜乐。七见错乱，谓于前五种所错乱义，妄想坚执。若非如是错乱所见者，即名现量。何谓比量？《大疏》云：“用已极成，证非先许，共相智决，故名比量。”换言之，对于现量智之现见而为之推论之智也。即基于立敌共许之事实，能将敌者所不许而证明决定之谓。原注云：“因喻已成，宗非先许，用已许法，成未许宗，如缕贯华，因义通被，共相智起，印决先宗，分别解生，故名比量。”比量有二类：一为自义比，自心推度，唯自开悟。二为他义比，说自所悟，晓喻于他，即三支是。据少数之经验，以例推多数之未经验者，实约他义比说，抑亦穷理致知之天职也。譬喻量性质应摄现量，声量应归摄现量或比量，以无独立处置之理由故也。

通遍者，因喻间必有必然不离关系之法则。详言之，于同喻时有因处，必从有宗之法，于离作法异喻无宗之法处，亦必无因之关系之法则也。前者称合作法的通遍，后者称离作法的通遍。今仍以例说明之，如立声无常宗，所作性因；凡所作性，皆是无常，同喻体，譬如瓶等，是同喻依；凡常住者，皆非所作，异喻体，譬如空等，异喻依。此凡所作性皆是无常，使宗因二支，打成一片，以证因之所在，宗必随之。又恐推论有失当之处，不能引起论敌之信仰，非于现前事物中举所作性而无常之瓶等为同喻依不为功。据此不惟所作性因之所以能成无常之宗，已可概见，则已习见瓶之性质，而得判其声为无常之所以，亦归纳是等现象于胸中。经验上瓶是所作，瓶是无常；盆是所作，盆是无常；乃至衣服卧具，凡是所作，皆属无常。则所作性与无常有必然之关系也。藉演绎论理学言之，则全称肯定命题之前提，主辞与宾辞之关，依主宾辞所表事物为人所共知，凡此间媒辞之主辞，亦应周延之规则而已。故此关系曰合作法的通遍也。虽然此合作法的通遍，固能证明所作性皆属无常矣。然此所作性，纵能成立异品之常宗，换言之，无常虽遍所作性全部，而所作性不遍无常全部，不独自宗不能成立，而论敌适乘此机拈出不定过，推翻所成立之无常宗。故陈那于异喻中，复加离作法的通遍之法则，以反证云：凡常住者，皆非所作（异喻体），譬如空等（异喻依）。以声无常宗，所作性因，举空等为异喻依，即因之异品与宗之后陈，居反对之地位，不惟可以证明非无常者不具所作性，并可以反证具所作者必是无常。何以故？虚空常住而非所作点注32与瓶等所作性而无常者全异故。此表示非无常者之范围绝对的无所作性之关系也。离作法的通遍，将合作法的通遍之命题，换质换位，反证论解，实为推论之极则，舍此别无他术也。